我叫林溪,庶出的。上头有个嫡姐,林玉娇。她娘是正室夫人,我娘只是个早死的妾。
我在府里,活得像个影子。今天,府里来了贵客。镇北侯府的二公子。他是来相看的。
相看林玉娇。这本没我什么事。但林玉娇的贴身丫鬟,把我叫到了前厅。“二小姐,
夫人让你去奉茶。”我端着茶盘,低着头进去。厅里坐着夫人、林玉娇,还有那位二公子。
他叫赵珩。长得……确实俊朗。我把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正要退下。“慢着。
”林玉娇开口了,声音娇滴滴的。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亲热地拉住我的手。“妹妹,
你这手……怎么这样粗糙?”她捏着我的手指,举起来,给赵珩看。“珩哥哥你看,
我妹妹可怜见的,在府里没人疼,自己还要做些粗活。”赵珩的目光落在我手上。
我下意识想缩回来。那双手,确实不好看。指节有些粗,掌心有薄茧。
因为我常偷偷溜去府里荒废的园子,侍弄花草。那是我唯一的乐趣。
也是我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林玉娇的手指却白皙柔嫩,像上好的玉。
她故意摩挲着我的指腹。“唉,妹妹这命……不像我,娘亲什么都舍不得我做。”她说着,
手腕一转。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我只觉得脖子上一轻。低头一看。空了。
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那块不值什么钱,但温润的青玉平安扣。
此刻正挂在林玉娇的手指上,晃悠着。她得意地朝赵珩笑。“珩哥哥,你看这玉扣,
像不像我们上次在珍宝阁看到的那块边角料?”赵珩微微蹙眉,没说话。
夫人也淡淡开口:“玉娇,别闹,还给溪儿。”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林玉娇撇撇嘴。“一块破石头,谁稀罕。”她手一扬。那小小的青玉扣,划出一道弧线。
“叮”的一声脆响。滚落进了厅角那个巨大的、养着睡莲的紫铜缸里。水面荡开几圈涟漪。
很快就平静了。没了。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沉到那冰凉的水底。我死死盯着那水面。
指甲掐进了掌心。很疼。但我没动。也没哭。我知道,眼泪在这里最不值钱。
只会让她们更得意。夫人像是才注意到我的僵硬。“溪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退下。
”“一点小事,别扰了贵客的兴致。”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掉下去的,
真的只是一块石头。一块碍眼的石头。我垂下眼。“是,母亲。”转身。一步一步,
走出那富丽堂皇的前厅。阳光照在身上。很暖。我却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那块玉扣,
是我娘临死前塞给我的。她说,溪儿,拿着,娘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就这个,能保平安。
平安?在这吃人的深宅大院里,一个庶女,哪来的平安?我娘到死,
都没等来父亲多看我们一眼。她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像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落了。
我回了自己那个小小的、靠近后墙的偏院。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里面只有一张床,
一个旧柜子。冷冷清清。我坐在冰冷的床沿上。看着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
它在风里摇晃着稀疏的叶子。像我一样。没人管,没人问。随时可能倒下。晚上,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娘。她站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看不清脸。只听见她轻轻叹气。
“溪儿……树……”“活下去……”声音飘渺,很快散了。我猛地惊醒。心口突突地跳。
窗外,天还没亮。灰蒙蒙的。“树……”我喃喃念着。鬼使神差地。我披了件旧衣,
轻手轻脚地出了门。避开巡夜的家丁。熟门熟路地溜进了府邸最西边那个荒废的园子。
这里以前是祖父养奇花异草的地方。他去世后,就荒废了。杂草丛生。虫鸣唧唧。
只有角落那棵枯死的老梅树,还倔强地立着。黑黢黢的枝桠,像伸向天空求救的手。
我走过去。靠着冰冷的树干坐下。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
“娘……”我低低唤了一声。没人应。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哭。
我抱着膝盖。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砸在泥土里。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压抑太久的委屈、不甘、愤怒,
像洪水一样冲出来。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哭了多久。嗓子哑了。眼睛肿了。
人也累得没了力气。我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袖子湿透了。我撑着树干想站起来。
手无意中碰到一处。树皮剥落的地方。有点硌手。我低下头。借着熹微的晨光,仔细看去。
枯死的树干上,靠近根部的位置。树皮裂开一道缝。里面,似乎嵌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
我伸手,小心翼翼地抠。指甲缝里塞满了腐朽的木屑。终于。抠出来了。
是一截手指粗细、乌沉沉、毫不起眼的树枝。像被雷劈过。焦黑焦黑的。拿在手里,
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这什么玩意儿?我皱着眉。难道是哪次雷雨天,劈断了掉下来,
卡进树缝里的?看着像烧火棍。我随手就想把它扔回杂草堆里。就在松手的一刹那。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麻意。像被蚂蚁轻轻咬了一口。很轻。但很清晰。我愣住了。
下意识地,又把它攥紧。那麻意似乎……又没了?是我的错觉?还是哭太久,手麻了?
我狐疑地盯着这截黑炭似的枯枝。看了半晌。除了丑,没看出什么名堂。
但刚才那一下……太奇怪了。我把它揣进了怀里。回到自己那冰冷的偏院。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把那截枯枝放在窗台上。自己爬上床,裹紧薄被。累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没做梦。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没人叫我。也没人给我送饭。习惯了。
我爬起来,准备去厨房找点冷馒头。目光扫过窗台。脚步顿住了。
那截黑乎乎的枯枝……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昨天它焦黑得像炭,死气沉沉。
现在……表面那层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淡了一点?露出底下一点深褐色的纹理。而且,
靠近我放着的一个破瓦罐——里面装着一点我存下的雨水——的那一端。好像……有点潮气?
我凑近了看。枯枝对着瓦罐的那一小截,颜色确实深了一点点。像是吸了水汽。
这玩意儿……还活着?我心里咯噔一下。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我拿起枯枝。
又看看窗台上那个破瓦罐。里面还有浅浅一层雨水。我犹豫了一下。把枯枝带水汽的那一头,
轻轻插进了水里。然后,就放在窗台上。没再管它。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溜去大厨房。果然,
灶台上只剩下两个又冷又硬的杂面馒头。我揣进怀里,赶紧往回走。刚走到自己院门口。
就听见里面传来尖利的呵斥声。“死丫头!跑哪儿偷懒去了!”是林玉娇身边最得势的婆子,
张嬷嬷。她叉着腰,堵在我那破木门前。一脸横肉,唾沫星子乱飞。“二小姐,
我们大小姐心善,念着你没娘教养,规矩差,特意让老奴来指点指点你!”她身后,
还跟着两个粗壮的婆子。来者不善。我捏紧了怀里的冷馒头。“嬷嬷有事?
”张嬷嬷三角眼一斜。“什么事?教你规矩!”她猛地一步上前,
粗壮的手指狠狠戳在我额头上。“下贱胚子!谁准你今早不去给夫人请安的?
眼里还有没有尊卑!”我被戳得头一偏。额角火辣辣地疼。“夫人……并未传唤我晨省。
”我低声说。府里庶女,除非特意叫去立规矩,平时根本不用去正院。“还敢顶嘴!
”张嬷嬷嗓门拔高,“夫人是没叫,可你心里就该时时刻刻念着夫人的好!就该主动去伺候!
”她唾沫喷到我脸上。“我看你就是欠收拾!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啪!”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大概很吓人。张嬷嬷被我瞪得噎了一下。
随即恼羞成怒。“反了天了!敢瞪我?”她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朝我脸上扇来!带着风声。
又快又狠。这巴掌要是打实了,我半边脸都得肿。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
同时,脚下故意一绊。“哎哟!”我没摔倒。张嬷嬷自己用力过猛,加上我那一绊,
她一个趔趄。“咚!”一声闷响。她那肥壮的身子,
结结实实撞在了我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上。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哗啦——”半扇门板,竟然被她撞塌了!碎木头掉了一地。张嬷嬷自己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哟!我的老腰!”她躺在地上,杀猪一样嚎叫起来。她带来的两个婆子都傻眼了。
我也愣住了。看着那塌掉的门。又看看地上打滚的张嬷嬷。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荒诞的感觉。
还有点……莫名的痛快。“嬷嬷!”两个婆子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扶。“滚开!别碰我!
”张嬷嬷疼得龇牙咧嘴,被扶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你这小贱人!
你敢推我!你敢毁坏府里的门!”我冷冷看着她。“嬷嬷自己撞上去的,大家都看见了。
”“你放屁!”张嬷嬷破口大骂,“分明是你推的我!好啊,你等着!我这就去禀告夫人!
看夫人不扒了你的皮!”她捂着腰,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骂骂咧咧走了。
留下满地狼藉。和那扇彻底报废的破门。冷风吹进来。屋里更冷了。我默默走过去,
想把碎木板捡起来。一抬眼。目光凝固在窗台上。那个破瓦罐。瓦罐里,插着那截枯枝。
而此刻……枯枝浸在水里的那一小段,竟然……抽出了几根极其细小的、白色的根须!
像头发丝一样。蜷曲着。在水里微微晃动。活了!它真的活了!我心脏狂跳起来。
几步冲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把瓦罐捧起来。凑到眼前,仔细看。没错!不是幻觉!
那焦黑的枯枝下端,真的长出了细细的白根!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充满了生机。它在吸水!
它在努力地活!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海。
娘梦里说的“树”……难道……是指这个?这截枯枝,不是普通的树枝?我把它捧在手心。
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宝贝。连额头的疼,被撞破的门,都忘了。接下来的日子。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截神奇的枯枝上。它每天都在变化。根须越来越多,越来越长。
像一团白色的绒毛。焦黑的外皮也慢慢褪去。露出里面深褐色、布满奇异螺旋纹路的木质。
看着……有点像古籍里记载的阴沉木?但又不太一样。它的纹理更细密,更暗沉。
我每天偷偷省下自己的口粮。把馒头掰碎了泡软,化成糊糊,小心地加一点到瓦罐的水里。
给它一点微薄的养分。它似乎很喜欢。根须长得更快了。小小的窗台,已经放不下它了。
我得给它找个地方。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能被人发现。我想到了那个废园。那里最隐蔽。
我找了个借口,说想给夫人折几枝新开的腊梅插瓶。腊梅园就在废园旁边。
看守园子的老仆懒得管我。我顺利溜进了废园。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挖了个深坑。
把瓦罐连同那截长出根须的“树枝”,小心地埋了进去。只露出顶端一小截。然后,
把土压实。又在旁边移栽了几丛茂密的野草做掩护。做完这一切。我松了口气。刚直起腰。
“哟,这不是我们勤快的二妹妹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浑身一僵。
慢慢转过身。林玉娇带着丫鬟,不知何时站在了废园的月亮门边。她穿着簇新的桃红袄裙,
披着雪白的狐裘。抱着暖手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大姐姐。
”我垂下眼。“二妹妹好兴致啊。”她慢悠悠地走过来,环顾着荒凉的园子。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妹妹天天往这儿跑?”她的目光,
锐利地扫过我刚刚埋下树枝的地方。又落在我沾满泥土的手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什么,”我努力让声音平静,“就是……看这边荒着,想挖点蚯蚓,喂廊下的雀儿。
”林玉娇嗤笑一声。“喂雀儿?妹妹真是心善。”她走近几步。
用脚尖踢了踢我埋树枝旁边的土。“这土……看着挺新鲜啊?妹妹挖蚯蚓,挖这么深?
”我手心全是冷汗。“蚯……蚯蚓钻得深。”“是吗?”林玉娇拉长了调子。她身后的丫鬟,
那个叫翠喜的,立刻狗腿地上前一步。“大小姐,奴婢看着,二小姐鬼鬼祟祟的,
肯定在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林玉娇没说话。只是盯着我。那眼神,像毒蛇。冰冷,
黏腻。“妹妹,”她忽然笑了,笑容甜美,眼神却更冷,“姐姐劝你一句。
”“不该是你的东西,就别惦记。”“不该动的心思,趁早歇了。”“否则……”她没说完。
但话里的威胁,像冰锥子一样扎过来。“就像你那块破玉扣。”她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
“掉进水里,就永远别想捞起来了。”说完。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轻蔑地瞥了我一眼。
转身,娉娉婷婷地走了。留下我。站在荒园里。手脚冰凉。她知道。她肯定知道了什么。
至少,她起了疑心。这块地方,不安全了。我该怎么办?接下来的日子。我提心吊胆。
每次偷偷溜进废园。都像做贼。那截树枝,被埋下后,似乎陷入了沉睡。没什么变化。
土还是土。草还是草。我每天浇一点水。心里焦急。又不敢挖出来看。生怕弄坏了。
更怕被林玉娇发现。这天。我又溜进废园。刚走到藏树枝的角落。心猛地一沉。
我埋树枝的那一小块地方……被人翻动过!虽然重新盖上了土,还撒了些枯叶伪装。
但我特意在旁边放的一块小石头,不见了!我扑过去。也顾不得别的了。
用手飞快地刨开泥土。很快。瓦罐露了出来。盖子被掀开了一条缝。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颤抖着手。把瓦罐整个挖出来。抱在怀里。揭开盖子。里面……水干了。泥土也干裂了。
那截树枝……还在。只是,原本长出的那些细小白嫩的根须……全都枯黄了!
蔫蔫地搭在干裂的土块上。像死了一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树枝顶端,
那深褐色的木质部分。似乎……鼓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芽苞?米粒那么大。也是焦黄的。
奄奄一息。谁干的?!怒火瞬间烧遍全身!一定是林玉娇!一定是她指使人干的!
她想彻底毁掉它!就像毁掉我的玉扣一样!我抱着瓦罐。浑身发抖。不是怕。是恨。
深入骨髓的恨。不行。这里不能待了。我必须把它带走。带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可我能去哪儿?这深宅大院,哪里是安全的?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逃!
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带着它!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再也压不下去。对!
逃出去!我受够了!受够了当个影子!受够了被践踏!
受够了连娘留给我的一点念想都保不住!我要走!立刻!马上!趁着夜色!我抱着瓦罐。
里面是那截濒死的枯枝。只拿了几件最破旧的换洗衣裳。
还有攒了很久、藏在破柜子底下的几十个铜板。那是我全部的积蓄。夜很黑。风很大。
我像只老鼠,沿着最偏僻的墙根,溜向后院角门。那里有个狗洞。很小。以前被野狗刨开过。
后来用石头堵上了。但我偷偷观察过。石头是松动的。能搬开。我费力地挪开石头。
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外面。是无边的黑暗。和未知。我深吸一口气。回头,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我十几年的牢笼。然后,毫不犹豫地。抱着我的瓦罐。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狭窄肮脏的后巷。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不知道跑了多久。
直到肺里像着了火。腿也软得抬不动。才在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墙角停下。缩成一团。
又冷又饿。怀里的瓦罐,是我唯一的暖源。我打开盖子。借着惨淡的月光。
看着里面那截气息奄奄的枯枝。它顶端那个小芽苞,似乎更黄了。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是我没用……护不住你……”一滴滚烫的泪,
砸在干裂的土块上。“啪嗒。”小小的水晕,很快被吸干。我抱着它。靠着冰冷的墙壁。
疲惫和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迷迷糊糊。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废园。娘站在浓雾里。
声音很轻,很急。“水……血……”“溪儿……血……”我猛地惊醒。天快亮了。
惨白的晨光透进来。血?娘是说……血?我看着怀里枯黄的树枝。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死马当活马医!我咬咬牙。用指甲,狠狠划破了自己的食指指腹。鲜红的血珠,
立刻冒了出来。滴答。滴答。滴落在瓦罐里,那干裂的土块上。也滴落在枯枝顶端,
那个焦黄的小芽苞上。殷红的血,迅速渗入干燥的土里。也染红了那个小小的芽苞。
我紧张地盯着。一瞬不瞬。时间一点点过去。血渍慢慢变暗。枯枝……毫无反应。我的心,
一点点沉下去。果然……没用吗?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异变陡生!
那焦黄的芽苞……好像……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我屏住呼吸。以为自己眼花了。
凑得更近。死死盯着。动了!它真的在动!极其缓慢地。
顶开了外面那层焦黄的、像死皮一样的外壳!露出里面……一点极其微弱的……嫩绿!
像初春最怯懦的草尖。那么小。那么弱。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生机!它活了!
它吸了我的血!活过来了!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我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这次,
是热的。有了希望。活下去的念头,变得无比强烈。我不能死。它也不能死。
我得找地方安顿下来。找水。找吃的。养活我们俩。我抱着瓦罐,离开了土地庙。
像一抹游魂,在陌生的街道上走着。天亮了。街市渐渐热闹起来。贩夫走卒的叫卖声。
食物的香气。这一切,都离我很远。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怀里几个铜板,
能买一个最便宜的杂粮饼。但我舍不得。钱要留着。找活路。我走到城西。这里更穷。
房屋低矮破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腐气。我看到一个卖热汤面的小摊。
一个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老婆婆在忙碌。她动作有些迟缓。面摊前围了几个客人。
她忙得有些吃力。一碗面端给客人时,手一抖。滚烫的面汤差点泼出来。“哎哟!
”客人不满地叫了一声。“对不住,对不住!”老婆婆连声道歉,满脸惶恐。我犹豫了一下。
抱着瓦罐走过去。“婆婆,”我小声开口,“我……能帮你洗碗、招呼客人吗?
不要工钱……给口吃的就行。”老婆婆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又看看我怀里抱着的破瓦罐。
还有我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她叹了口气。“丫头,落难了?”我点点头。“可怜见的。
”她摆摆手,“行吧,你帮着收拾碗筷,洗洗碗。管你两顿饱饭。”“谢谢婆婆!
”我感激得差点跪下。我放下瓦罐,撸起袖子就开始干。动作麻利。洗碗,抹桌子,
收拾碗筷。手脚勤快。老婆婆看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一些。“丫头,手脚挺利索。
叫我陈婆婆就行。”“是,陈婆婆。”我总算暂时有了个落脚地。
虽然只是面摊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破棚子。晚上收摊,我就在那里铺点稻草睡觉。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瓦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着陈婆婆生火、挑水、洗菜。
她只供我两顿简单的饭食。但我很知足。能吃饱。更重要的是,我能偷偷省下一点洗碗水,
或者一点干净的淘米水。浇灌我的宝贝。那截枯枝。现在不能叫枯枝了。它顶端的嫩芽,
每天都在变化。抽出了两片小小的、椭圆形的叶子。颜色是那种极鲜嫩的黄绿色。在阳光下,
叶脉里似乎流淌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细丝。很奇特。也很美。瓦罐太小了。
它需要更大的地方。根须已经长满了瓦罐底部。我求陈婆婆。“婆婆,
我……我能借您后院一小块地方吗?就一点点,种点东西。”陈婆婆的后院很小。
堆满了柴禾杂物。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怀里宝贝似的瓦罐。“种什么?”“就……一点小苗。
”我含糊地说,“我保证,不占地方!就墙角一点点土!”陈婆婆叹了口气。“去吧去吧,
墙角那块,你自己收拾。”“谢谢婆婆!”我欣喜若狂。立刻去收拾后院那个最阴暗的墙角。
那里堆着些破瓦烂罐。我一点点搬开。清理出一块不到一尺见方的空地。土质很差。
硬邦邦的。我用手,一点点抠松。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然后,
小心翼翼地把瓦罐里的“小树苗”,连同泥土一起,移栽了下去。埋好。浇上水。
看着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两片小嫩叶。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白天在面摊帮忙。晚上就守着我的小苗。它长得不快。但很稳。叶子渐渐舒展开。
颜色也由嫩黄绿,变成了更深的翠绿。叶脉里的金色细丝,似乎也明显了一点点。这天。
陈婆婆去城外亲戚家喝喜酒。面摊歇业一天。我留在后院。仔细地给我的小树苗浇水,松土。
它已经长到一尺多高了。枝干还是深褐色,带着螺旋纹路。但摸上去,温润了很多。
不像普通树皮那么粗糙。“小树啊小树,”我对着它自言自语,“你到底是什么树呢?
长得这么慢。”一阵微风吹过。它的叶子轻轻摇晃起来。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
像在回应我。我笑了。正想再给它浇点水。“砰!”后院那扇破旧的木门,
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了!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灰尘簌簌落下。我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看清来人。心瞬间沉到谷底。林玉娇!她怎么会找到这里?!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锦缎衣裙。
戴着金钗。脸上画着精致的妆。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魁梧、一脸凶相的家丁。她抱着双臂。
下巴抬得高高的。像看垃圾一样,扫视着这破败的小院。最后,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后墙角。
那棵一尺多高、叶子翠绿的小树上。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得意。“呵,
林溪,你这老鼠,躲得可真够深啊。”“让我好找!”我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挡在小树前面。
“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林玉娇嗤笑一声,款款走近。“当然是拿回我的东西!
”她伸手指着我身后的小树。“这宝贝,也是你这贱婢配拥有的?”“识相的,自己让开!
”“否则……”她使了个眼色。她身后那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狞笑着朝我逼近。
拳头捏得咯咯响。我浑身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心脏狂跳。不行!
绝对不能让他们抢走小树!它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娘留给我的念想!“它不是你的!
”我死死盯着林玉娇,“你休想!”“敬酒不吃吃罚酒!”林玉娇脸色一沉,“给我打!
打死不论!把那棵树给我挖出来!”两个家丁猛地扑上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
抓向我的头发和胳膊!力量悬殊太大了!我根本不是对手!眼看就要被抓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突起!我身后的小树!那两片翠绿的叶子!突然无风自动!
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急促的“沙沙”声!紧接着!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味道!
猛地爆发出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瞬间刺向扑过来的两个家丁!“啊——!”“我的眼睛!
”两个壮汉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眼泪鼻涕横流!
眼睛肿得像桃子!根本睁不开!林玉娇离得稍远。
也被那股突如其来的辛辣气味呛得连连后退。咳嗽不止。眼泪直流。
“咳咳……什么东西……咳咳……”她惊恐地看着地上打滚的家丁。又看看我。
再看看那棵依旧在剧烈摇晃、散发着浓烈辛味的小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
“妖……妖怪!”她尖叫一声。也顾不上家丁了。吓得转身就跑!跌跌撞撞地冲出破院门。
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地上两个家丁还在哀嚎打滚。那股辛辣的气味渐渐散去。
小树的叶子也停止了摇晃。恢复了安静。翠绿欲滴。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心有余悸。看着地上痛苦呻吟的家丁。又看看身后安静的小树。
后背全是冷汗。刚才……是小树……保护了我?它……到底是什么?我定了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