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将烟头按灭在餐馆后门锈迹斑斑的铁罐里,烟灰缸早已满得溢出来。初春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她裹紧身上单薄的服务员制服,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疲惫和苦涩都咽回肚子里。
"阿梅,老板叫你来了。"李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来了!"杨梅条件反射般地扬起嘴角,用手指迅速抹掉眼角的湿润,快步走进餐馆。
"三号桌的客人点了红烧排骨和清炒时蔬,别忘了提醒厨师少放辣。"李姐头也不抬地递给她一张点菜单,手上的动作麻利得像是在跳舞。
"好的李姐。"杨梅接过单子,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
这家名为"老地方"的小餐馆位于城郊结合部,主要做附近工厂工人的生意。杨梅在这里工作了五年,从洗碗工做到服务员领班,工资从一千八涨到了两千五。她熟悉这里每一张桌子的位置,每一道菜的味道,甚至每一位常客的喜好。
"杨姐,能帮我拿瓶啤酒吗?"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小妹怯生生地问。
杨梅点点头,走向冰柜时路过餐厅中央的镜子。镜中的女人让她陌生——眼角的细纹像是被刀刻上去的,曾经乌黑的长发如今干枯得像稻草,随意地扎在脑后。她才三十八岁,看起来却像是五十岁的人。
"你的酒。"她把啤酒递给小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午餐高峰期,餐馆里挤满了人。杨梅熟练地在桌椅间穿梭,手上的托盘稳稳当当。她不需要思考,这些动作已经成了肌肉记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餐馆里的一件家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是存在着。
"服务员!这边加碗米饭!"
"好的,马上来。"
杨梅机械地回应着,走向厨房。经过靠窗的座位时,她的脚步突然凝固了。
那里坐着一对年轻夫妻,男人正温柔地把女人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女人挺着明显的孕肚,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那个男人——是陈志强,她的第三任丈夫。
杨梅感到一阵眩晕,手中的托盘差点滑落。她迅速转身,假装整理旁边桌上的调料瓶,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
"志强,你说我们的宝宝会像谁多一点?"女人的声音甜蜜得发腻。
"当然是像你,你这么漂亮。"陈志强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曾经这种声音让杨梅觉得自己被珍视着。
杨梅的手指紧紧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不能在这里崩溃,不能在这个她赖以生存的地方失态。
"杨姐,你怎么了?脸色好白。"小妹担忧地看着她。
"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杨梅勉强笑了笑,"你能帮我照顾一下三号桌吗?我去后面喝口水。"
不等回答,她就快步走向储藏室,关上门的那一刻,双腿终于支撑不住,滑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流淌,她咬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三年了。离婚三年后第一次见到他,他有了新生活,有了孩子,而她还在原地,甚至更糟。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陈志强时,他眼中的怜悯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
"阿梅,你还好吗?"李姐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
杨梅慌忙擦干眼泪,但红肿的眼睛骗不了人。李姐推门进来,看到她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看到他了。"杨梅的声音嘶哑,"他看起来...过得很好。"
李姐在她身边蹲下,递给她一张纸巾:"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人来了又走,留下的只有我们自己。"
"我是不是很可笑?"杨梅自嘲地笑了笑,"三十八岁了,还像个失恋的小姑娘一样躲起来哭。"
"你不可笑,你只是太累了。"李姐拍拍她的肩膀,"我年轻时候也经历过。第一个男人堵伯输光了家产,第二个男人带着我的积蓄跑了。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
杨梅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总是雷厉风行的老板娘。李姐眼角也有细纹,但眼睛里有一种她所没有的光芒。
"那后来呢?"杨梅忍不住问。
"后来我发现,女人这辈子最不该做的就是等着别人来拯救。"李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杨梅一支,"要不要来一根?"
杨梅接过烟,李姐为她点上。烟雾在狭小的储藏室里缭绕,像是把所有的苦涩都具象化了。
"你知道吗?这家餐馆是我用离婚分到的钱开的。"李姐吐出一个烟圈,"前夫以为我会拿着那点钱回老家种地,但我偏不。我就是要活出个人样来给他看。"
杨梅沉默地吸着烟,李姐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她死水般的心湖。
"阿梅,你还年轻,别把自己困在过去。"李姐站起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纸箱,"这个给你。"
杨梅疑惑地接过箱子,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笔记本和几本书。
"这是..."
"成人夜校的教材。我每周三和周五晚上去上课,学会计。"李姐笑了笑,"虽然我这把年纪学东西慢,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杨梅翻开最上面的笔记本,扉页上工整地写着"李秀英"三个字,字迹有些颤抖但很认真。
"我..."杨梅的喉咙发紧,"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先从小事开始。"李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社区中心的地址,他们提供免费的职业培训。下周一有个开放日,你可以去看看。"
杨梅接过纸条,手指微微发抖。多年来第一次,她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松动,像是春天里第一块融化的冰。
"谢谢李姐。"她轻声说,声音里有一丝久违的温度。
"别谢我,我只是看不惯你这么好的姑娘浪费自己。"李姐掐灭烟头,"现在,去洗把脸,然后回来工作。生活还得继续,但我们可以选择怎么继续。"
杨梅点点头,站起身时感到双腿比之前有力量了一些。她对着储藏室里的小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餐馆里依然喧嚣,陈志强和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了。杨梅看着他们坐过的桌子,这一次,胸口没有那么疼了。
"杨姐,七号桌要结账!"小妹的呼唤把她拉回现实。
"来了。"杨梅走向收银台,动作比之前轻快了几分。
傍晚时分,餐馆渐渐安静下来。杨梅收拾完最后一桌,走到后门又点了一支烟。但这次,她没有沉浸在苦涩的思绪中,而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看着。
社区中心的地址离餐馆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她想象着自己走进那里的样子,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期待。
"也许..."她对着夜空轻声说,呼出的白气和烟雾交织在一起,"也许我还可以试试。"
烟燃尽了,杨梅把烟头按灭,这次她没有看那个满溢的铁罐,而是抬头望向天空。初春的星星虽然稀疏,但格外明亮,像是黑暗中的希望,微小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