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还残留着搬家公司纸箱的硬纸板气味，混杂着夏末最后一点潮湿的热意。
我蹲在阁楼的地板上，指尖划过积灰的木箱，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棱角。是台笔记本电脑，
黑色的外壳被岁月磨出了哑光，ThinkPad的标志在昏暗里泛着浅灰。我认得它，
周明宇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爸捧着这个盒子，说“大学生就得有台像样的电脑”。
那时的周明宇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接过盒子时手指都在抖，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离婚手续办完的第三周，我终于下定决心清理这个住了五年的房子。
主卧的衣柜已经空了大半，他的西装、领带、还有那双我们蜜月时在意大利买的手工皮鞋，
都被他打包带走了。只有这间阁楼，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堆着他从高中带到现在的杂物。
我找了块抹布，蹲下来擦电脑表面的灰。抹布过处，露出一小块干净的区域，
能隐约映出我此刻的脸——眼角有淡淡的细纹，是这半年来没睡好留下的，嘴角往下撇着，
像谁欠了我几百万。电源适配器居然还在旁边的纸箱里，线身缠着圈透明胶带，
是大学时周明宇自己缠的，他总说“还能用”。我插上电，按下开机键。
风扇“嗡”地一声转起来，像只垂死的飞虫。屏幕暗了几秒，突然亮起，刺得我眼睛发酸。
系统启动的进度条缓慢地爬着，背景是深蓝色的天空，飘着几缕像素感的云。等了**分钟，
桌面终于跳出来。背景图是个篮球场，穿白色球衣的少年正高高跃起，
球衣背后印着“17”，号码边缘已经有些模糊。那是周明宇，十八岁的周明宇，
在他们高中的篮球场上。我的手指悬在鼠标上，迟迟没有动。这个画面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我想起高二那年的运动会，他就是穿着这件球衣，在最后一秒投进了制胜球。
全场都在欢呼，他却拨开人群，跑到我面前，满头大汗地问：“苏晚，我刚才帅不帅？
”那时候的阳光真好啊，把他的头发晒得金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
砸在我白色的帆布鞋上。鼠标指针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滑动，
最后停在一个名为“时光胶囊”的文件夹上。名字很傻，像小孩子会做的事。我点开它，
里面只有一个文档，文件名是“给未来的我”，创建日期是2016年6月15日。
2016年，我们刚高考完，正在等录取通知书。双击打开文档，宋体四号字，
带着点稚气的排版：“嗨，十年后的周明宇，你好啊。
现在是2016年6月15号下午3点47分，我在学校的微机室，刚查完成绩，
比一本线高了62分，应该能去苏晚想去的那所大学了。不知道你现在多大了？30岁？
应该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吧？有没有买车？有没有买房？最重要的是——你娶到苏晚了吗？
她今天穿了条浅蓝色的裙子，在公告栏前面看录取分数线，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
沾到了嘴角。我想提醒她，又不敢走太近，只能站在树后面看。
她刚才转身的时候好像看到我了，对我笑了一下，我赶紧低下头，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如果你们结婚了，一定要对她好啊。她胃不好，早上别让她空腹喝咖啡；她怕黑，
晚上起夜要给她留盏小夜灯；她数学不好，家里的水电费账单你要主动算；她喜欢吃草莓，
但每次都只买一小盒，说怕吃多了胖，你要偷偷多买点给她。还有，别跟她吵架。
她看起来脾气好，其实生气了会偷偷哭，不跟你说话。你要先低头，买颗大白兔奶糖哄她，
她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没在一起，那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她遇到了比我更好的人？不管怎么样，希望你过得好，
也希望苏晚过得好。十八岁的周明宇2016年6月15日”文档的最后，光标还在闪烁，
像是少年写完后，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再加些什么。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键盘上，
“啪嗒”一声，在安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鼠标突然自己动了一下，光标在文档末尾跳了跳，
然后，一行新的文字慢慢出现在屏幕上，字体和之前的一样，带着点歪歪扭扭的稚气：“喂，
十年后的我，你在看吗？”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僵硬地放在键盘上，半天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电脑中病毒了？
还是……光标又闪了闪，新的文字接着出现：“看到我的信了吗？你现在跟苏晚怎么样了？
结婚了吗？有小孩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像她还是像我？”一连串的问题，
带着少年特有的急切和憧憬，几乎要从屏幕里溢出来。我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着，
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我们结婚了。”发送过去的瞬间，屏幕好像晃了一下。几秒钟后，
那边回复得飞快：“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能追到她！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婚礼热闹吗？我有没有在婚礼上哭？”看着这些字，
我好像能想象出十八岁的周明宇坐在微机室里，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的样子，
脸上一定带着傻乎乎的笑容，眼睛亮得惊人。“2020年5月20号。”我继续打字，
“婚礼很热闹。你没哭，但你致辞的时候，声音在抖。”那是真的。婚礼那天，
周明宇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台上，看着我的时候，眼圈红红的，
说“感谢苏晚愿意嫁给我”，声音里全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台下的亲戚都在笑，说他没出息，
他也不恼，就咧着嘴笑。“520，这个日子好！”那边回得更快了，
“我就知道我会选个好日子！那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是在我们以前幻想过的那种带阳台的房子里吗？苏晚有没有在阳台上种她喜欢的多肉？
”“住的房子有阳台。”我顿了顿，手指悬在键盘上，“多肉死了，去年冬天忘了搬进屋，
冻死了。”其实不是忘了。去年冬天，周明宇已经很少回家了。我每天对着空荡荡的房子，
连吃饭都懒得做，哪里还有心思管那些多肉。屏幕安静了几秒，不像刚才那样秒回。
过了大概一分钟，新的文字才跳出来，带着点小心翼翼：“是太忙了吗？没关系，
等春天到了，再买新的就好。苏晚那么喜欢，你肯定会陪她一起去花市的吧？”“嗯。
”我只打了一个字。“对了！”那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你现在还打篮球吗？
我昨天跟同学去球场，投了三个三分球，都中了！苏晚刚好路过，你说她看到了吗？
”我看着屏幕上的字，突然想起上周在民政局门口，周明宇穿着一身休闲装，
肚子已经有点微微发福，和照片里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判若两人。他签离婚协议的时候，
手很稳，不像十八岁那年投完三分球后，紧张地搓着手问我“看到没”。“不打了。
”我打字，“工作太忙，没时间。”“啊？”那边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
是系统自带的那种黄色圆脸，眉毛挑得老高，“怎么能不打呢？篮球多有意思啊！
等你工作不忙了，一定要再去打一次，说不定苏晚还会像以前那样，站在旁边看呢。
”我没再回复。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阁楼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
忽明忽暗。不知道过了多久，屏幕上又跳出一行字：“喂，十年后的我，你怎么不说话了？
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没有。”我回，“有点累。”“哦，那你休息一下吧。
”那边很体贴，“我明天再找你聊。对了，明天苏晚要去图书馆，我打算假装偶遇，
你说我带本什么书好呢？她最近在看《百年孤独》，我要不要也带一本？
可是我听说那本书很难懂……”我没再回复，直接合上了电脑。阁楼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路灯的光，透过气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模糊的亮斑。我坐在地板上，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十八岁的周明宇，你那么小心翼翼珍视的女孩，
被十年后的你，弄丢了。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了阁楼。阳光透过气窗照进来，
在地板上投下一个菱形的光斑，里面有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飞舞。我把电脑打开，屏幕亮起来，
还是那个篮球场的背景。文档里，昨晚我关掉之前的对话还在，
最下面是十八岁周明宇没得到回复的最后一句话：“你觉得带《小王子》怎么样？
我记得苏晚说过，她喜欢里面的狐狸。”我刚把鼠标移到文档上，光标就自己动了起来，
新的文字跳了出来：“你醒啦？我等了你一早上了！”好像他一整晚都守在电脑前一样。
“早。”我打了个字。“早！”那边立刻回复，带着满满的活力，“我今天去图书馆了！
假装偶遇成功！苏晚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我故意选了她斜对面的座位，她抬头的时候，
我们对视了一眼，她对我笑了！”“嗯。”“我带了《小王子》，你说得对！
她看到我书的封面，还跟我说‘这本书很好看’！我跟她说‘我还没看完，
有些地方不太懂’，她说明天可以给我讲讲！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看着屏幕上一连串的感叹号，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坐在电脑前，
眉飞色舞的样子。“厉害。”“对了，”那边又说，“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十年后的你，
是不是已经成了很厉害的工程师？我现在报了计算机专业，老师说这个专业以后前景很好，
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挣很多钱，让苏晚过上好日子。”周明宇后来确实成了工程师，
在一家不错的公司，拿着很高的薪水。我们住的房子，是他付的首付，地段很好，
装修也是按照我喜欢的风格来的。可这些，好像都没什么用。“是很厉害。”我打字，
“挣的钱够花。”“那就好！”那边发来一个笑脸，“苏晚有没有买她上次看中的那条项链？
就是在饰品店门口，她看了好久的那条，银色的，上面有个小月亮的吊坠。
”我心里猛地一沉。那条项链，我记得。是我们刚工作的时候，在商场里看到的。
我只是多看了两眼，周明宇就记住了。那年我生日，他把项链放在一个丝绒盒子里送给我，
说“以后会给你买更好的”。那条项链，我戴了很多年。直到上个月，我在他的车里，
发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只是吊坠上的小月亮，比我的那个亮一些，像是新买的。
而那条新的项链，显然不是给我的。“没戴了。”我打，“丢了。”“丢了？
”那边的回复很快，带着点焦急，“怎么会丢了呢？你没好好找吗？苏晚那么喜欢，
肯定会很伤心的吧？你有没有再给她买一条？”“没有。”屏幕又安静了。
这次安静的时间更长，大概有两三分钟。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连接断了，再也收不到回复了。
就在我准备关掉文档的时候，新的文字跳了出来，字里行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肃，
甚至有点质问的意味：“为什么不买？你是不是惹她生气了？周明宇，我跟你说，
苏晚是很好的女孩子，你不能欺负她。”看到那句“你不能欺负她”，
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十八岁的周明宇，你看，连你都知道不能欺负我。
可十年后的你，怎么就忘了呢？“没有欺负她。”我擦干眼泪，打字，“是她自己不想要了。
”“不可能！”那边立刻反驳，“苏晚不是那样的人！她要是喜欢一样东西，会很珍惜的。
肯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好，让她伤心了！”“我出轨了。”这四个字，我打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完之后，我盯着屏幕，心脏跳得飞快，
既想看到他的回复，又害怕看到。屏幕瞬间陷入了死寂。没有光标闪烁，没有新的文字出现，
只有那个篮球场的背景图，静静地躺在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阁楼里很安静，
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
也可能是半个小时，屏幕突然闪了一下，像是接触不良。紧接着，一行新的文字跳了出来，
字体歪歪扭扭的，像是在极度慌乱中敲出来的：“你说什么？”“我说，十年后的周明宇，
出轨了。”我重复了一遍，手指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不可能！
”那边几乎是吼出来的，文字后面跟着好几个感叹号，“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我那么喜欢苏晚，喜欢到连跟她说话都会脸红，怎么可能出轨？你在骗我对不对？
”“没有骗你。”我打字，“我们已经离婚了，上周刚办的手续。”“不！我不信！
”屏幕上的字开始变得混乱，“你肯定是搞错了！我昨天还帮苏晚捡了掉在地上的笔，
她跟我说谢谢，笑得那么甜，我们怎么可能会离婚？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真的。
”我平静地回复，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离婚协议上，是我先签的字。”“周明宇你混蛋！
”这是十八岁的周明宇发来的话，带着赤裸裸的愤怒。紧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大串乱码，
像是他在疯狂地敲击键盘，发泄着内心的情绪。乱码中间，
夹杂着几个能辨认出来的字：“你怎么能……苏晚……对不起……”乱码持续了大概一分钟，
然后屏幕又恢复了平静。过了一会儿，一行新的文字慢慢浮现，这次的字体很小，
像是在低声啜泣：“苏晚……她哭了吗？”看到这行字，我再也忍不住，
趴在键盘上失声痛哭。是啊，我哭了。在发现他手机里那些暧昧短信的时候，
在他彻夜不归的那些晚上，在签离婚协议的时候，我都哭了。哭得最凶的是那天晚上，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墙上我们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我笑得那么开心，
好像拥有了全世界。哭了很久，直到眼睛发涩，我才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脸，
打字：“哭了。”“对不起……”那边只发来这三个字，后面跟着一个哭泣的表情，
眼泪是一串省略号。“不是你的错。”我打，“是十年后的周明宇，做错了。”“不！
就是我的错！”那边立刻反驳，“如果我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喜欢苏晚，十年后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