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住在京郊的卖花女，某天救下一个昏倒的官家夫人。官家夫人在我家住了半个月，
离开时，带走了我的未婚夫。她把五锭金子扔在我脚下。“我父亲是礼部尚书，
我母亲是长平公主，我是皇祖父亲封的郡主，你要是识相，就滚远点。”我不识相，
阿娘说过，女子也要学会争抢。未婚夫想要好前程，我也想要。所以我敲响了她的大门。
后来我才知道，郡主一开始就是冲我来的。她想让我称帝，她要做我的宰相。
1公主府大门洞开，乌泱泱一群人簇拥着两个衣着富贵的人走出来，
一个是我的前未婚夫薛启为，另一个是带走他的郡主王令仪。王令仪面上挂着温和的笑，
轻轻扇动着手中团扇，似乎并不觉得被冒犯：“花娘，你真不识相。
”薛启为没有分给我一个眼神：“一个抛头露面的粗鄙卖花女，郡主随意打发了就是，
何必还要见她。”从前我卖花供他读书，他说我勤劳能干。如今他不再需要我，
我便成了抛头露面的粗鄙卖花女？薛启为的心，真是冷硬。
可明明是他从小嚷嚷着要娶我为妻。十五年前，薛启为的娘把我捡回村子。八岁以前，
我是阿娘的阿鹰，是阿娘的女儿。薛启为却不知在哪里听了闲话，
下学后哭闹着说我是他的童养媳。阿娘眉头紧锁，薛父眉开眼笑。
我就这样变成了他的童养媳。后来，我十岁，薛启为十二岁，阿娘染上急病，
卖光了田也没有治好，就那样离我们而去。薛父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学堂先生说薛启为很有天分，将来能当举人老爷，怎么能不继续读书。我不会什么技艺，
只能去采山间好看的花，拎到城里卖。靠着我卖花挣钱补贴，薛启为才能继续学业。
他不再叫我阿鹰，他说阿鹰不像女孩儿的名字。他开始叫我花娘，再没人叫我阿鹰。
他上个月还说，花娘，我考上秀才就娶你。那天他夸我贤德，而不是说我粗鄙。
阿娘早就告诫过我人心易变，只是我那时没想过她这话也包括她的亲生儿子。也罢，
总归我欠他娘一条命。“阿娘养我十年，我供你读书、日夜照顾五年。
薛郎君既然觉得我粗鄙，那从此，我们便两不相欠。”恩怨两散，
我还得为将来讨个安身之处。我弯腰对王令仪行礼：“郡主，还请看在我照顾您养伤的份上，
给我一份谋生的差事。”王令仪玩味地看我：“我还以为，你一路追到我府门前，
是要求你的薛郎回心转意呢。”“人人都想要个好前程。薛郎君想要，我又如何能阻拦。
”闻言，王令仪用手中团扇抬起我的下巴：“你呢？你救了我，也想要个好前程吗？”想啊，
我正是为此而来。“想！”王令仪把团扇从我脸下移开，为我柔柔地扇两下风。丝绢轻薄，
扇来的风带着隐隐香气。不是我常闻的花香，是更富贵的味道。也许是沉香，也许是麝香，
我不知道。“花娘，你很有趣，我给你个博前程的机会。你来公主府，给我侍候笔墨。
”说罢，她看看我，又看看薛启为：“公主府小，留不住许多人。十五天后，你们俩，
只有一个能留在公主府。”这话什么意思？我猜不透王令仪的心思。她把我领回她的书房。
薛启为在公主府有一个单独的院子。我没有。王令仪让人给我抱了一床被褥，
就铺在书房的小榻上。她说着十五天里我不许出她的书房。她找来一个先生，
让我跟着先生念书，念的是四书五经里的《论语》。薛启为闲来无事，经常给我念《女诫》。
但四书五经，我只在八岁那年看过一篇《论语》，写了一篇感想，
薛启为把我的感谢拿去学堂，回来告诉我，先生把我们两个都臭骂了一顿，
说我的感想狗屁不通，说我身为女子就不该看、不该学四书五经。王令仪坐在书案前，
用手撑着脸，冲我眨巴着眼睛。“花娘，我还是更喜欢你的。十五天后，
你如果能背完一本《论语》，我就让我娘收你当义女。”2王令仪说得很大声，
廊下的丫鬟都能听见，我余光瞥见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王令仪一定是故意的。
村里的孩子斗蛐蛐，城里的小姐，斗人。原来，在她心里，我和薛启为，就是两只大蛐蛐。
她要挑弄我们，让我们争斗起来，以此取乐。她做得很成功。晚上，薛启为借着月光，
悄悄摸到书房窗边，窗户“咚咚咚——”响了三声。“花娘，你睡了吗？我想同你说说话。
”这话耳熟到让人恍然。从前在薛家，薛启为也常常敲响我的窗子，对我说这句话。
幼年的薛启为会趴在窗边，给我讲学堂的趣事，讲先生又夸他机敏；少年的薛启为会问我，
白天卖花时可有被人欺负，让我等他高中。五年日夜相伴的情分，原来我无法轻易忘掉。
犹豫再三，我还是推开了半扇窗子。但我推开窗子后，立马后退几步，站得离窗户远远的。
终究他抛弃我一次，又对我口出恶言，还是防备点好。“花娘，你听话，
读书不是你们女人擅长的。你把书背下来又能如何？郡主又不能送你去科考。让我留下，
听说郡主那老女人从不强留人，来日我出人头地，仍旧可以娶你为妻。
”“郡主身份何等贵重，她让我读书，那我读书自然是有用的。
”我装作对郡主这个身份盲目崇拜。其实我知道，王令仪未必对我真有安排。但我更知道，
村里的人有吃绝户的恶习，而我们平头百姓，一辈子只能在户籍地讨生活，
哪怕村子就在京郊。如果十五天后，是我被赶出去，绝没有第二个阿娘再给我一次生命。
所以，哪怕王令仪拿我当蛐蛐玩，我也要当打赢的那只，留在她的金笼子里。
任凭薛启为如何威逼利诱，甜言蜜语又或者恶语相向，我一概不再回应，
只在他双手按住窗台时，淡淡告诉他：“郡主说，这里守卫森严。”我尽量保持声音平静。
但濡湿的掌心让我明白自己的恐惧。公主府守卫若真森严，薛启为怎么能摸到我的窗边？
王令仪大概不会管我，她乐得看如今这种局面。窗外，晦暗的月光下，薛启为的脸逐渐黑沉，
眼眸冷到令我胆寒。一声鸦啼声响起，尖锐地穿堂而来，激得我打了一个冷颤。
万幸书房里烛火全都灭了，屋外比屋内亮堂，遮掩了我的恐惧。“花娘，你好的很！
公主府不是好留的，我们走着瞧。”他走的时候，衣袖甩得飞起，
仿佛那是可以取我性命的飞刀。我们十五年的情分，用不了十五天，只一天，
就被王令仪用逗弄的姿态，如此轻易地扭曲。我突然对权势产生了更深的向往。
3十五天转瞬即逝。如果人生是一出戏，十五天前，我心里许下许多豪言壮志，
现在应该将《论语》倒背如流，惊艳四座，然后顺利留下，成为公主义女，从此平步青云。
但可惜，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卖花女，做了十五年大字不识的白丁。十五天，
我只把字将将认全，跟着先生一遍遍念，企图用声音把那些句子印在脑里。
我还是没背下来《论语》。只背了几篇就卡壳，声音越来越没底气。
薛启为听着我磕磕巴巴的背书声，慢慢扬起嘴角，忍不住开口：“郡主，花娘她实在愚蠢，
对不起您的教诲，快快赶她出府吧。”王令仪轻轻摇着团扇，并不看薛启为，
只漫不经心打量着扇上绣的牡丹。她的声音也淡淡的，
叫人听不出情绪：“到底你们曾有情谊，你若是不忍心，我也不是不能再收留她一些时间，
将来替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薛启为一脸感动：“我与她只是兄妹情谊，此前已给过她银钱。
郡主不必为我考虑，留着她徒让你我间生出嫌隙。”听到薛启为的回答，王令仪冷冷笑了。
“花娘，你听见了吗？”我垂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势不如人，技不如人，
说什么都没用了。王令仪终于舍得从扇子上挪开目光。她盯着我，又问了一遍：“花娘，
你听见了吗？”“我…听见了。”王令仪仍不满意。“我突然觉得，你俩，
还是只活一个好了。薛郎，你且选选，要我，还是要你这妹妹？
”薛启为嘴角僵住：“生杀予夺，全凭郡主。”王令仪仍盯着我：“花娘，这句，
你听见了吗？”索性她要我死，我的脊梁骨重新直起来，不想再讨好她，咬着牙不开口。
但王令仪不肯放过我，就像村里的小孩儿，他们不肯轻易放掉捉来的蛐蛐，
哪怕那只蛐蛐没有打赢。王令仪用手抬起我的脸，逼我直视她。她的眼里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那目光太灼热，让我感觉心脏紧缩，让我控制不住去回答她的问话。“阿鹰，听见这句了。
”王令仪终于满意，笑着放开我，高喊着：“来人，扔出去。”我闭上眼睛，
最后看见的是薛启为得意的笑脸。4一个呼吸，又一个呼吸。没有人来拖拽我。睁开眼，
薛启为被侍卫捂着嘴往外拖，正在拼死挣扎。王令仪的表情不再高深、嘲弄。她乐呵呵的，
满脸温柔，像是看妹妹一样看着我。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样，蛊惑我把她带回家养伤。
“表妹，快起来吧，地上凉。”王令仪蹲在我身边，见我睁眼，
她把那柄精美的牡丹团扇塞到我手里。“表妹，我母亲和你父亲同胞。”门外，
薛启为不再挣扎，只是手死死抠着门槛，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那这位郡主表姐，
你能把薛启为放了吗？”我虽然恨薛启为辜负我，但他罪不至死。王令仪眉头紧皱，
却还是摆摆手。侍卫松手，薛启为一下子摔在地上。他却管不及满身狼狈，
连滚带爬扑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我连忙抽手，往旁边挪动，离他远远的。
他转而把矛头对准王令仪：“郡主，您这是何意？
公主殿下胞兄乃是太子…您怎可拿东宫子嗣取乐！”王令仪拉我起来，把我按在座椅上，
用沾了热水的帕子仔细擦拭我的双手。“本郡主奉的正是太子之命，
提防某些见富贵而移性的小人。”她擦干净我的手，把帕子往旁边一甩，严肃地看着我。
“之前种种试探，都是舅舅吩咐的。表妹并非不堪大用之人，如今自该恢复身份。此人去留，
你可自己做主。”“我……”“我提醒表妹一句，手下留情前，先想想别人是否对你留情。
不要辜负舅舅和我的期待。”“终究他母亲救我一命，把我养大，他是我阿娘唯一的血脉。
”听我这么说，王令仪招招手，低声对贴身丫鬟吩咐几句。那边，薛启为还想开口争辩，
得到王令仪示意，侍卫又捂住他的嘴，把他按在地上。片刻之后，
一个满身血迹的男人被人扔在书房门口。一盆冷水浇在男人头上，那人乍一清醒，
就艰难地翻身，跪伏在地，不住磕头：“请贵人放小的一条生路。”5“把你做过的事，
原原本本讲一遍。”那人说他受薛启为指使，要前往薛家村，
把一个叫花娘的女人运送到江南丰县。他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讲得十分细致。
时辰、地点……指使他的人耳后有一颗黑痣。薛启为耳后，正有一颗黑痣。
王令仪苦口婆心：“今日你在京城阻了他的前程，他就雇人让你在京城消失。
来日他若觉得你压得他翻不了身，怎知他不会要你性命？”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可我有我的坚持。“我幼时有一年，跟阿娘回外祖家，薛启为不让表哥和我玩，
两个人就打起来。舅母说我狐媚，劝阿娘把我卖了，免得日后兄弟相争。
”“这妇人怎么如此狠心！何况，他们二人不恭不悌，关表妹你什么事？”“阿娘也说，
当日之事我无错。至于日后，不该用现在揣测未来，就随意给我定罪。
”我看向王令仪：“何况，他的种种举动，没有郡主故意引导之故吗？郡主对我有所图，
不想薛启为来碍您的事，不是吗？”王令仪目光躲闪，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她可能真的接到过太子殿下命令，但她自己，也确实对我另有图谋。想明白后，
我接着道：“薛启为来日若妨碍我，我自会出手收拾他；他若想害我性命，
我也自会让他偿命。”但哪怕为阿娘当年维护，我也不能现在就定他没犯的罪、要他的命。
我起身，对王令仪深深鞠躬：“郡主，我现在虽已无亲友，但来日必然还会再有。我希望，
这是郡主最后一次对他们下手。”我从怀里掏出五锭金子，一锭银子，
撬开薛启为紧握的拳头，塞进他的手心。“江南好风光。你好好备考，来年高中，
回丰县做官，不要辜负阿娘对你的期望。”外祖家就在江南丰县，
当年若非薛启为要留京读书，我们现在也许就在那儿成婚了。舅母虽不喜我，
外祖父和外祖母对我却是极好的。所以，我知道，至少在那个月色阴冷的夜晚前，
薛启为没想要我的命。谁知他一把甩开我的手，金子银子五六个，摔在地上，咕噜噜打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