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时代的印记《夜半鸡叫》的手稿被高钰宝捏得发皱，
他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和那些用树枝画出来的简笔画，喉咙发紧。1949年的冬天，
部队扫盲班的煤油灯在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个巨人。"钰宝同志，
你这个故事好啊！"文化干事李卫国拍着他的肩膀，眼睛里闪着光，
"地主半夜学鸡叫催长工干活，这情节太典型了！"高钰宝低下头，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上的"周扒皮"三个字。他想起周富春那张干瘦的脸，
想起那双总是眯缝着的眼睛，想起天不亮时那声刺破晨雾的咳嗽。他画不出那种咳嗽声，
只能画一只伸长脖子的公鸡。"李干事，周富春其实没学鸡叫..."高钰宝嗫嚅着。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李卫国已经拿起笔在稿纸上修改，"你看，
把'咳嗽'改成'学鸡叫'，戏剧性更强，更能揭露地主阶级的丑恶本质！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高钰宝想起离开周家那天的雪，也是这么大。他抱着病重的母亲，
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家走，身后传来周富春儿子的叫骂声："滚吧！两条腿的牲口有的是！
"那声音比寒风还刺骨。"就这么定了！"李卫国一拍桌子，"《夜半鸡叫》，
明天就寄给《解放军文艺》！"1951年4月，《高钰宝》小说在《公民日报》连载。
高钰宝捧着报纸，手指颤抖地抚过自己的名字。他没想到，那些用树枝画出来的记忆，
会变成铅字传遍全国。更没想到，"周扒皮"三个字会成为周家几代人的梦魇。"爷爷！
您看！"十五岁的周德富举着报纸冲进院子，脸色煞白，"他们把您写成恶霸了！
"周富春正在磨镰刀，闻言手一抖，刀刃在拇指上划出一道口子。血珠滴在磨刀石上，
洇开一片暗红。他接过报纸，老花眼费力地辨认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地主周扒皮半夜蹲在鸡窝前，捏着鼻子学鸡叫...""放屁！
"周富春猛地将报纸摔在地上，"我周富春一辈子没干过这种缺德事！
"村里已经有人在指指点点了。周德富去合作社买盐，
售货员把盐重重摔在柜台上："'周扒皮'家的盐，得多加两分钱！
"学校里的孩子编了顺口溜："周扒皮，皮扒周，半夜学鸡叫，天亮变泥鳅！
"1952年土改复查，周家被划为"恶霸地主"。周富春站在批斗台上，
脖子上挂着"周扒皮"的牌子。他倔强地昂着头，直到一块土坯砸在额头上，
血顺着皱纹流进眼睛。"我没学鸡叫..."老人喃喃道，声音淹没在口号声中。
周德富记得爷爷死前的那个晚上。周富春躺在炕上，干枯的手抓着账本，
上面记着每年给长工发的粮食和布匹。"德富啊..."老人气若游丝，
"账本...留着...咱家...对得起良心..."账本被抄家时烧了。
周德富偷偷藏起一页，那是1943年的工钱记录："王福贵，全年工钱两担谷子，
加棉袄一件；高玉宝，半年工钱一担谷子，因病提前辞工，
多给半担..."1966年8月，周德才被红卫兵拖出家门时，怀里还抱着三岁的儿子。
"爸爸！"孩子哭喊着，被一个戴红袖章的少年踹倒在地，"小扒皮崽子！
"周德才的惨叫持续到后半夜。天亮时，周德富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找到了弟弟。
尸体随风轻轻摇晃，胸前挂着"地主孝子贤孙"的牌子，
背面用红笔写着"半夜鸡叫罪该万死"。"高钰宝..."周德富咬着牙，
把弟弟冰凉的脚踝贴在自己脸上，"我要让全中国知道，你在撒谎！
"———2、真相究竟是什么1978年冬天，周德富辗转找到已经退休的王福贵。
老人住在敬老院里，眼睛已经半瞎。"王叔，您还记得我爷爷吗？
"王福贵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周东家...好人啊...那年我婆娘生病，
支了我三年工钱..."周德富颤抖着掏出一个小本子："您能说说...夜半鸡叫的事吗？
""鸡叫？"王福贵摇头，"周东家是抠门，天不亮就起来干活，
可从来没学过鸡叫..."老人摸索着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铁盒，
"给...我当年的日记..."发黄的纸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七月初五，
东家说'趁凉快早点下地'，晌午多给了一碗绿豆汤..."1990年，
周德富在瓦房店档案馆找到了土改时的原始档案。泛黄的纸张上写着："周春富，
占有土地320亩，雇长工3人，无血债，无重大劣迹。"档案员小声说："老周，说实话，
当年你爷爷这样的，顶多算'小地主'..."1996年清明，周德富终于见到了高钰宝。
八十一岁的作家坐在轮椅上，望着周家祖坟的方向。"高钰宝！"周德富举着连环画冲过去，
"你看看！把我爷爷画成什么了！
"高钰宝的嘴唇颤抖着："周同志...那是文学创作...""创作？
"周德富把王福贵的日记拍在轮椅扶手上，"我爷爷没学过鸡叫！没抢过长工棉袄！
你凭什么这么写？
高钰宝浑浊的眼泪滚落下来："我写的是千千万万受苦人的血泪...你爷爷也许没那么坏，
可旧社会的地主...""可你写的就是我爷爷！"周德富吼得嗓子嘶哑，"我弟弟上吊了！
我儿子四十岁娶不上媳妇！就因为你那支笔！"风卷起坟前的纸灰，打着旋儿飞向天空。
高钰宝望着那些飞舞的黑蝴蝶，突然想起1943年离开周家时的场景。周春富站在大门口，
往他怀里塞了半袋高粱："钰宝啊，带你娘去看病吧..."2014年春天，
病床上的高钰宝让儿子拿来纸笔。他的手已经握不住笔，
只能口述："周德富同志...我快不行了...当年写《夜半鸡叫》，
是为了揭露旧社会的黑暗...但我没想到，
这会给你们家带来这么多痛苦...对不起..."信没能寄出。高钰宝去世后，
儿子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这封未完成的信，
还有一张发黄的照片——年轻的周富春站在麦堆旁，笑容朴实。2019年清明，
周德富的孙子周明轩在整理爷爷遗物时，发现了高钰宝的那封信。年轻人捧着信纸，
久久不语。那天傍晚，他来到高钰宝墓前，放下一束野花。"高爷爷，"大学生轻声说，
"我爷爷临终前说，他终于明白了，您和他都是那个时代的..."风掠过麦田，
掀起层层绿浪。远处，几个孩子在玩捉迷藏，欢笑声随风飘来："鸡叫了！天亮了！
周扒皮逃跑了！"周明轩望着孩子们，突然笑了。他掏出手机，拍下墓碑和野花，
发了一条朋友圈："历史是条河，我们都是渡河的人。
"______3、被扭曲的记忆周德富把收集来的证据铺满了整个客厅地板。十年来，
他走遍了瓦房店的每一个村落，寻找那些还健在的老人。
王福贵的日记、土改档案的复印件、泛黄的照片，
还有二十三位村民的证词录音带——这些都是他要用来对抗那个根深蒂固形象的武器。"爸，
您真的要这么做吗？"儿子周建军站在门口，眉头紧锁，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叔叔上吊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周德富没有抬头，
手指轻轻抚过一张1951年的《公民日报》，上面刊登着《夜半鸡叫》的第一章，
"你爷爷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说，'德富，咱家没做过那些事'。"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
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周德富拿起一份发黄的文件，
那是他从县档案馆偷偷复印的1947年土改记录。在"周富春"一栏里，
清清楚楚写着"无血债，无重大劣迹"。"那高钰宝为什么要那么写？"儿子蹲下来，
拿起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周富春站在麦场边，身边围着几个长工，
其中就有少年高玉宝。周德富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翻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
那是他三年前在邻村找到的已故长工赵大山的回忆录。"你看这里，
"他指着一段模糊的字迹，"1943年7月，高钰宝放牛时睡着了，
牛吃了周东家的半亩秧苗。周东家扣了他半月工钱，但没赶他走..."雨声渐大，
周德富的声音几乎被淹没："高钰宝离开周家那天，下着大雪。他娘病重，
我爷爷还多给了半担高粱..."儿子突然抬头："所以，是因为那半亩秧苗？
"周德富摇摇头，从箱底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页残缺的账本，
上面歪歪扭扭记着："腊月二十，予钰宝棉鞋一双，因其母病重，
预支工钱半担...""我不明白，"儿子困惑地说，"如果爷爷对他还不错，
他为什么...""因为时代需要恶霸地主，"周德富苦笑，"而高钰宝，恰好会讲故事。
"———4、真相与文学的对峙1996年4月5日，清明节。
周德富带着装满证据的公文包，站在高钰宝家门口。他的手心全是汗，
公文包的皮革把手被攥得发烫。门开了。八十一岁的高钰宝拄着拐杖，
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眯起眼睛，认出了周德富。"周...周同志？
"高钰宝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高作家，"周德富强压着怒火，"我们能谈谈吗？
关于您写的《夜半鸡叫》。"客厅里弥漫着中药的苦涩味道。高钰宝的妻子端来茶水，
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轻轻带上了门。周德富直接打开公文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