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我睁开眼,先闻到一股子潮乎乎的草药味,
像有人把苍术、陈皮、甘草全塞进我鼻子。脑袋昏沉沉的,我还在想:完了,又做梦。
结果一抬手,看见自己那截细细的胳膊,心里咯噔一下——这胳膊不是我的,不,应该说,
是我十岁时候的。小手腕上还套着奶奶去年用红线给我编的平安扣,红得刺眼。
我一下子坐起来,木板床吱呀一声。屋里光线暗暗的,糊窗纸透进一条太阳缝,
正好落在我脚背上,烫得我想缩腿。可我没缩,我盯着那条光,
脑子里飞快转:昨天我还在城里医院值夜班,累得要死,怎么一睁眼回到1988年了?
“念念,醒了没?”门外传来奶奶的声音,还是那股子沙哑里带点咳嗽的调子。我嗓子发干,
应了一声:“醒、醒了。”声音也是小孩儿的,脆生生的。门推开,
奶奶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进来。她穿着蓝布褂子,袖口磨得发白,
头发用一根筷子随便绾着,眼角皱纹里夹着没睡好的疲惫。她把碗往桌上一放:“趁热喝,
昨晚你发烧,说胡话,吓人。”我盯着那碗药,苦味直冲脑门。上一世,
我就是喝了这碗药后睡过去,再醒来,奶奶已经跟王老板签了卖铺子的字。我喉咙滚了滚,
小声问:“奶奶,今天几号?”“六月二十八。”奶奶把碗往我面前推,“快喝。
”六月二十八,我心里咯噔得更厉害——再过三天,王老板就要带定金来。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太阳毒得能把人晒化,奶奶把算盘摔得噼啪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然后我就在屋里哭,哭到嗓子哑,也没能拦住她。我捧着碗,手心全是汗。药汤晃了晃,
映出我皱巴巴的小脸。我低头喝一口,苦得舌尖发麻,却不敢停,我怕奶奶起疑。
我一边咽药,一边想:既然老天爷让我回来,我就不能让她再把铺子卖了。可这话说出来,
奶奶肯定骂我小孩子不懂事。喝完药,奶奶收碗要走。我拽住她袖子:“奶奶,
咱家真欠了赌债?”奶奶身子一僵,没回头:“大人的事,你别管。”我心里堵得慌,
上一世我就是被这句“别管”堵到死。我松开手,奶奶出去了,门“咔哒”一声从外面反锁。
我跳下床,踮脚去够门闩,够不着。窗户也被插销别死了。我回到床上,抱着膝盖,
脑子像开锅的水——怎么办?三天,我只有三天。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我盯着墙角的药柜,一格一格的小抽屉,写着“当归”“川贝”“蛇蜕”。
蛇蜕两个字让我后背发凉。上一世,我临死前才知道,那口古井里藏着一张巨大的蛇蜕,
像床单那么大,鳞片在煤油灯下泛着青光。奶奶从不让我碰,说晦气。可我记得,
蛇蜕上绣着一个“陈”字,血红血红。我搓了搓胳膊,鸡皮疙瘩起了一层。现在想这些没用,
得先出去。我趴到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我平时攒的玻璃珠、橡皮筋,
还有一根弯了的织毛衣针。我把针掰直,插进门锁里捅啊捅,捅得满头大汗,
终于听见“咔”一声。锁开了。我轻手轻脚溜出去,后院太阳晒得晃眼。
那口古井就在石榴树底下,井盖压着一块青石板,石板上缠着铁链,锁头锈得发红。
我蹲下来,摸了摸铁链,冰凉。钥匙在奶奶腰上,我够不着。可我知道,再过两天,
奶奶会喝醉,钥匙就挂在床头。我等不了两天。我跑回前屋,奶奶正在柜台后头扒拉算盘,
嘴里念叨:“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她抬头看见我,眉头一皱:“咋跑出来了?
回去躺着。”我装作肚子疼,弯着腰:“想上厕所。”奶奶挥挥手:“快去快回。
”我钻进厕所,其实厕所后面就是后院的矮墙。我踩着马桶盖爬上去,墙外是条死胡同,
平时没人走。我跳下去,膝盖磕得生疼,也顾不上揉,一瘸一拐往镇西头跑。
我得找杜仲爷爷,他是镇上最老的老中医,知道的事多。太阳把石板路烤得冒烟,
我光脚穿着塑料凉鞋,脚底烫得直吸气。跑到杜仲家时,他正坐在门槛上晒蝎子,
一排排黑蝎子仰着尾巴,像小梳子。他抬头看见我,眯起眼:“小丫头,咋啦?
”我喘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杜爷爷,我爷爷……是不是救过一条大蛇?
”杜仲的手顿了一下,蝎子掉了一只。他弯腰捡起来,声音低低的:“谁跟你说的?
”“我梦见的。”我撒谎,心里打鼓,“梦见一条青蛇,说陈家人欠它一条命。
”杜仲叹了口气,指指小板凳:“坐。”我坐下,听他讲:“你爷爷年轻时是养蛇的,
手艺好。有一年发大水,他救了一条快死的青头大蚺,那蛇有灵性,跟你爷爷结了契。
后来你爷爷开中药铺,蛇就住在后院井里。你爷爷走前留过话,陈家子孙得守着铺子,
不然……”“不然咋样?”“不然蛇仙发怒,家破人亡。”杜仲摇摇头,“你奶奶不信这些,
这些年偷偷赌钱,把家底输光了。”我心口发闷,原来奶奶卖铺子是为了还债。
可我更怕她像上一世那样,卖了铺子就中邪。我咬了咬嘴唇:“杜爷爷,咋能让蛇仙不生气?
”杜仲看着我,眼神复杂:“除非陈家血脉亲口答应不离开,还得在蛇蜕前磕头认错。
”我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回到家,奶奶正急着找我,见我进门,扬手就要打:“死丫头,
跑哪去了?”我抱住她腰,脸贴在她围裙上,闷声说:“奶奶,别卖铺子,我求你了。
”奶奶的手停在半空,好半天才落下,轻轻拍我后背:“傻孩子,不卖铺子,咱拿啥还债?
”我抬头,眼泪糊了一脸:“我有办法,再给我两天。”奶奶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那声叹气像块石头,压在我心口。夜里,我躺在奶奶身边,听着她打呼噜。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奶奶的白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盐。我轻轻起身,
从她裤腰上解下钥匙,冰凉的铁片在我手心里发抖。我踮脚走到后院,石榴树影在风里晃,
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手。我蹲到井边,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咔嗒”。铁链落地,
声音大得我心跳停了一拍。我掀开井盖,一股潮腥气冲上来,像烂藕混着血。我咽了口唾沫,
把煤油灯伸进去——井底,一条巨大的蛇蜕盘成一圈,鳞片在灯下泛着青光,
最上面的“陈”字红得像刚写的。我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蛇蜕突然动了动,
像风吹过的水面。我吓得缩回手,却看见蛇蜕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跟杜仲说的一模一样:“蛇仙护佑陈家,需以血脉供奉,弃铺者,断子绝孙。”我攥着纸条,
手心全是汗。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能退。我必须让奶奶明白,这铺子不是她的累赘,
是爷爷的命根子,也是我的。我抬头看天,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饼,冷冷地挂在屋檐上。
我小声说:“爷爷,我回来了,这次谁也别想赶我们走。
三天倒计时我蹲在井口,手里攥着那张纸条,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又闷又沉。
“蛇仙护佑陈家,需以血脉供奉,弃铺者,断子绝孙。”爷爷的字歪歪扭扭,
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眼珠上。我抬头看了看天,月亮白得吓人,像一盏没捻子的灯,
随时会掉下来。“爷爷,你到底想让我干嘛?”我小声问。没人答我,
只有井里那股腥气一个劲往鼻子里钻。我把蛇蜕原样盖好,铁链重新扣上,
钥匙塞回奶奶裤腰。做完这一切,我背靠石榴树喘气,汗顺着脖子往下淌,痒得像蚂蚁爬。
我心里数着:今天二十八,明儿二十九,后儿三十——王老板三十早上来交定金。只剩两天。
天刚亮,奶奶在厨房里咳嗽,锅铲敲得铁锅当当响。我溜进去,装作帮她添柴。“奶奶,
咱欠王老板多少钱?”奶奶背对着我,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锅:“连本带利,一千八。
”一千八。在1988年,这数字能买下半条街。我手指甲掐进掌心,
脑子里飞快算:药铺每天的流水不到二十块,还得留进货钱。除非天上掉金元宝,
否则两天凑不齐。奶奶回头瞪我:“别打歪主意,好好吃饭。”我低头扒粥,
心里却想:歪主意总比没主意强。吃完饭,我借口去上学,实际又跑到杜仲家。
老头子正在碾药,石臼咚咚响。“杜爷爷,有没有办法两天挣一千八?”杜仲抬眼,
像看傻子:“抢银行?”我噎住。他放下碾锤,叹气:“你爷爷当年留了点东西,
也许值点钱。”我心里一抖:“什么东西?”“蛇蜕。”他压低声音,“刘瞎子一直在找,
说能治癌。”我想起井里那张巨大的皮,胃里翻江倒海。“我不卖。”我脱口而出。
“那就只剩一条路——让王老板不敢要你们的钱。”我眨巴眼:“咋让他不敢?”杜仲凑近,
胡子扎得我耳朵痒:“让他知道,这铺子真有蛇仙。”下午,我回铺子,
刘瞎子果然坐在柜台旁,竹竿敲着地面,嘴里念念叨叨。“老姐姐,再拖下去,
蛇仙要降祸喽。”奶奶脸色发青,手里抹布攥出水来。我冲过去,挡在奶奶面前:“刘奶奶,
您老要是不瞎,就该看见我们陈家活得好好的。”刘瞎子嘴角抽了抽,
眼白翻起:“小丫头嘴利,小心蛇仙先吃你。”我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杜仲的话——刘瞎子想要蛇蜕。我故意大声:“蛇仙只保佑姓陈的,外姓人动歪心思,
才会被咬。”刘瞎子脸色变了,竹竿在地上狠狠一顿,转身走了。
奶奶在后面拽我:“别胡说,得罪人。”我回头,小声却坚定:“奶奶,再给我一天,
我有办法。”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奶奶在旁边打呼,声音忽高忽低。我摸黑爬起来,
从抽屉里翻出一瓶红墨水,又找出爷爷的旧毛笔。借着月光,我在黄表纸上写字,
手抖得像筛糠:“蛇仙有令:陈家铺子,外人不得染指,违者断子绝孙。”写完,
我咬破手指,在落款处摁了个血指印。血珠滚在纸上,像一颗小小的太阳。
我心里发虚:这算骗人吗?可转念一想,爷爷确实留了纸条,也不算全假。第二天一早,
我把那张“蛇仙令”贴在铺子大门上。红通通一张纸,风一吹,哗啦响。街坊们围过来看,
指指点点。“真的假的?”“老陈家真有蛇仙?”我心里打鼓,脸上却装得镇定。
王老板带着四个壮汉来了,看见红纸,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小丫头片子,装神弄鬼。
”他伸手要撕。我大喊:“撕了就得罪蛇仙!”王老板犹豫一秒,还是撕了。
我心里一凉:完了。可就在这时,后院的古井突然“咕咚”一声,像有东西在底下翻身。
接着是一股黑水,从井沿漫出来,带着刺鼻的腥。街坊们“哗”地散开。王老板脸色发白,
后退两步。我心里狂跳:杜仲的办法起效了?还是……蛇仙真的醒了?
刘瞎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竹竿指着井口:“妖孽现世!快请道士!”奶奶从屋里冲出来,
看见黑水,腿一软,跪在地上:“蛇仙饶命……”我跑过去扶她,她却推开我,
对着井口磕头:“是我贪心,不该动卖铺子的念头……”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