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说，好女儿，你哥哥的前程就靠你了，你去替他把那桩麻烦事儿了了。
那桩麻烦事，是要进宫，当个没根的阉人，伺候那个喜怒无常的太子。
我爹说，幽安，家族的荣光系于你一身，你要懂得牺牲。
他的意思是，牺牲我，保全他头上的乌纱帽。
我哥说，妹妹，等将来我出人头地，定会补偿你。
他的补偿，是在我点头后，立刻转身去跟他的狐朋狗友饮酒作乐。
他们都以为我柔顺、听话，像面团一样任他们搓圆捏扁。
他们不知道，面团放久了，会发霉，会变质，会生出獠牙。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为我好”的脸，笑了。
我说，好。
进宫可以，但我的条件，你们得一件一件，拿血肉来换。
他们以为这是交易的开始，却不知，这是他们纪家，清算的序幕。
我娘柳氏端着一碗血燕窝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窗边修剪一盆君子兰的枯叶。
剪刀很锋利，是我爹从西域商人手里淘换来的，削铁如泥。
“幽安，来，趁热喝了，娘亲手给你炖的。”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脚步轻得像猫。
我放下剪刀，刀刃上还沾着一点绿色的汁液。
“有劳母亲。”
我接过碗，没喝，只是用勺子轻轻搅动。碗是上好的官窑青瓷，里面的燕窝炖得晶莹剔T，混着冰糖的甜气。
“最近瞧你清瘦了不少，爹娘瞧着，心里疼。”柳氏坐在我对面，掏出帕子，按了按并不存在的眼泪。
我爹，礼部侍郎纪修，就站在她身后，手背在后面，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一脸的沉痛和无奈。
我哥哥纪伯远，站在门口，眼神躲闪，不敢看我，手却紧紧攥着，指关节都白了。
这阵仗，不像探病，像上坟。
我心里有数了。
“母亲有话，不妨直说。”我放下勺子，勺子磕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像一声惊雷。
柳氏的肩膀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也很用力。
“好女儿，你得救救你哥哥，救救我们纪家。”
来了。
我没抽回手，任她握着。“哥哥犯了何事？”
“你哥哥……他……”柳氏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扭头去看我爹。
我爹纪修往前走了一步，清了清嗓子。
“幽安，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哥哥前日饮酒，与……与东宫的内侍监王公公的侄子，起了一点小冲突。”
“哦？怎么个冲突法？”我问。
纪修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你哥哥年轻气盛，失手……失手将人推下了楼。人……腿断了。”
门口的纪伯远猛地抬头，脸上满是屈辱和愤恨。“是那个阉奴的侄子先出言不逊！他说我们纪家迟早要败落，说爹你……”
“住口！”纪修厉声喝止他。
屋里又静下来了。
我看着我爹，他五十出头，保养得很好，但此刻鬓角却像撒了一层霜。王公公是太子身边最得宠的太监，权势熏天，连我爹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纪伯远打断他的侄子的腿，这不是小冲突，这是把刀递到了人家手里。
“王公公要如何？”我平静地问。
柳氏立刻接上话，眼泪这次是真的流出来了。“王公公发话了，说……说要我们家也出个人，去宫里伺候太子爷，这事儿才算两清。”
她死死盯着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让我们家出个人，进宫当太监？”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纪伯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让他去当太监，比杀了他还难受。
“幽安……”我爹的声音艰涩，“王公公的意思是，让你哥哥去。可你哥哥是纪家唯一的嫡子，他还要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所以呢？”我看着他。
“所以……”柳氏抢过话头，声音发颤，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所以，娘想求你。你……你女扮男装，替你哥哥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蝉鸣都停了一瞬。
我哥哥纪伯远，那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纪家嫡长子，此刻终于敢直视我了。他的眼里没有愧疚，只有一丝如释重负和理所当然。
我笑了。
真的笑了出来。
我这一笑，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母亲，您是说，让我，一个女儿家，剃了头发，束了胸，进宫当一个太监？”
“幽安，这也是无奈之举！”柳氏的声音尖锐起来，“难道你忍心看你哥哥的大好前程就这么毁了？忍心看我们纪家被王公公记恨，满门抄斩吗？”
好大一顶帽子。
我端起那碗燕窝，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真甜。甜得发腻。
“母亲说笑了。我一介女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去了宫里也是个累赘，怕是伺候不好太子爷，反而触怒龙颜，罪加一等。哥哥就不一样了，他自小习武，身强体壮，又读过圣贤书，懂规矩，进宫去，定能把太子爷伺候得舒舒服服，说不定还能得太子青眼，这不比考取功名来得快？”
“你……”纪伯远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纪幽安，你这是什么话！我是男人！”
“是啊，”我点点头，又喝了一口燕窝，“正因为你是男人，才更合适。这事本就是你惹出来的，理应你去了结。你去，是担当。我去，算什么？顶包的吗？”
“放肆！”我爹纪修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茶碗都跳了起来，“幽安！你哥哥是纪家的希望！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让你去，是家族的决定！”
“家族的决定？”我放下碗，看着他，“爹，您是礼部侍郎，最重规矩。敢问我大周朝哪条规矩写着，妹妹要替哥哥去净身入宫？您跟我说说道理，若是说得通，我二话不说，这碗燕窝喝完，即刻就去。”
纪修被我噎得说不出话，一张脸憋得通红。
柳氏见状，立刻换了策略，开始哭天抢地。
“我苦命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儿啊！你要逼死我们不成！”她一边哭，一边用眼角偷偷瞟我。
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从小到大，只要她这么一哭，我就得让步。
但今天，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嗓子都哑了，我才缓缓开口。
“母亲，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站起身，走到那盆君子兰旁边，拿起那把锋利的剪刀。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用剪刀的尖端，轻轻拨弄着君子兰肥厚的叶片。
“办法有两个。”
“第一，哥哥去。他自己惹的祸，自己扛。去了宫里，夹着尾巴做人，凭他的机灵，未必不能活下来。这是下策。”
“那你说的上策呢？”纪伯远急切地问。
我转过身，看着他，微微一笑。
“上策是，我去。”
他们三人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柳氏的哭声都停了。
“但是，”我的话锋一转，手里的剪刀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冷光，“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只要我们能做到！”我爹迫不及待。
“第一，”我伸出一根手指，“城南那间最大的铺子，转到我的名下。地契，房契，明日就要见到。”
纪修的脸僵住了。那间铺子是纪家最赚钱的产业，一个月上千两的流水。
“第二，”我伸出第二根手指，“母亲陪嫁过来的那三百亩良田，也一并转给我。我要的是死契，官府备案的那种。”
柳氏的脸色变得惨白。那是她的命根子。
“第三，”我的目光落在纪伯远身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哥哥名下所有产业，包括但不限于城外的庄子、城里的几处宅子，还有他书房里那些前朝字画，全部，归我。”
“纪幽安！你疯了！你这是趁火打劫！”纪伯远终于吼了出来。
“对啊，”我坦然承认，“我就是趁火打劫。”
我走到他面前，用剪刀的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哥哥，现在是你，是纪家，有求于我。你选吧。是你去当太监，一无所有，还是我去，你一无所有？”
“你……”
“或者，还有第三个选择。”我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我们几个人能听见，“我们谁都不去。就等着王公公的怒火，烧了这纪府，到时候，大家一起去乱葬岗作伴。铺子、田产、字画，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我收回剪刀，看着呆若木鸡的三人。
“爹，娘，哥哥，你们商量一下。我累了，要歇息了。”
我把剪刀放在桌上，转身走向内室。
“对了，”我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过时不候。”
说完，我关上了门。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