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欧几里得空间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像是生铁被水泡透了，又混杂着泥土翻搅出来的腐烂根茎味道。

我踩过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面，脚下黏腻。

积水映着街边廉价霓虹灯破碎的光，红的、绿的、蓝的，扭曲成一片片浑浊的油彩。

每踏一步，水花溅起，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血液稀释后的甜腥——这味道刚从谈判桌上带下来，还没完全冷透。

“大姐头，”阿泰粗嘎的声音紧贴在我身后右侧，像块沉重的磨刀石，“西区老鬼那几个场子，算是彻底吐出来了。

骨头够硬，就是脑子不够用。”

他声音里透着股干完脏活后的亢奋。

我没回头，只把左手从黑色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抽出来。

袖口处，深色的布料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边缘微微发硬。

指尖捻了捻，那点温热的黏腻感似乎还固执地残留着。

空气里的血腥味，袖口上的血，脚底下踩着的、说不定也混了血的水……它们无孔不入，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裹得人有点透不过气。

一股烦躁涌上来，我皱了皱眉，舌尖抵着上颚，压下去。

“脏。”

声音出口，比这雨后夜晚的空气还凉几分。

阿泰立刻噤声，脚步都放轻了。

身后另外几个影子般的跟班，更是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这条窄巷子一时间只剩下我们沉闷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城市模糊的、永不停歇的嗡鸣。

巷口就在眼前，更宽阔的街道透出些光亮。

就在我将要踏出巷口阴影的瞬间，一个身影从旁边图书馆那条支路急匆匆地拐出来，几乎是迎面撞了过来。

带着一股风，还有旧书页堆积太久散发出的、干燥的霉味。

“唔！”

一声短促的闷哼。

力道不大，但猝不及防。

来人怀里抱着的一摞高耸的、快要散架的书卷哗啦一下散了。

沉重的硬皮书脊狠狠砸在我的小腿迎面骨上，几本薄些的册子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

撞进我怀里的是个年轻的躯体，单薄得像一杆青竹，隔着薄薄的衬衫料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骨头的轮廓。

他撞上来时似乎自己先慌了，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踉跄。

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臂。

触手冰凉，隔着湿透的布料，那纤细的腕骨仿佛一捏就能碎掉。

他稳住身形，猛地抬头。

巷口昏黄的路灯光线吝啬地落在他脸上。

一张过分年轻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长久不见日光。

此刻因为剧烈的呛咳，脸颊上晕开两团不正常的薄红。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似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艰难地挤压出来。

咳得太厉害，他不得不微微弓起背，细瘦的脖颈因此绷紧拉长，皮肤薄得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脆弱得如同初春河面将化未化的薄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他艰难地试图把呼吸理顺，抬起眼。

那双眼睛在路灯下是沉静的深褐色，蒙着一层生理性的水汽，像浸在深潭里的琉璃。

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沾染着细小的雨珠。

他看向我，目光带着纯粹的歉意和一丝尚未消散的惊魂未定。

“对…对不起！”

声音被咳嗽撕扯得沙哑、断续，气息微弱，“实在…咳…抱歉…”一滴悬在他浓密睫毛尖上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颤巍巍地滚落下来。

它划过空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精准，滴落在我那只刚刚扶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右手食指指尖上。

指尖残留着袖口沾染的、尚未干透的暗红。

那滴清澈的雨水落下来，撞在粘稠的暗红上，洇开一小片浑浊的粉，然后顺着我的指腹滑落，留下一道微凉、湿润的痕迹。

冰凉的雨水，温热的血污，在他睫毛垂落的阴影里，在我染血的指尖上，奇异地交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