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5年7月3日。
刚结束那场关于捐款的记者发布会，我蜷缩在低亚光速火箭飞机的头等舱里。舷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蓝天，洁白的云朵如同柔软的棉絮，偶尔慢悠悠地掠过。飞机平稳得像一片羽毛，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此刻，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到那个属于我的、能让我喘息的宁静港湾——我的私人别墅。
“先生，手术不能再拖了，否则……”阿勇，我的私人医生，又一次提出了那个我早有预感的问题。他没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像一把钝刀，悬在我心头。
我扯了扯嘴角，透过呼吸机艰难地吸了一口混合着药味的空气，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阿勇，你是个好医生，我知道。你总为我好。”
阿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大哥！现在是2075年！科技早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这些毛病，我们都能解决！我敢保证，这次手术，百分之百成功！”
我当然知道他的能力，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顶尖的心脏科医生。可我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拒绝一个无法承受的馈赠：“阿勇，你的苦心我明白，你的能力我也信。但我……真的，太累了。”
阿勇沉默了，那沉默里压抑着太多情绪，最终他只是低低地说：“我尊重您的决定，但……这真的太危险了。”
飞机降落，我换乘直升机，一路颠簸，像一片枯叶被抛来抛去。终于，回到了我的私人别墅。别墅藏在一片宁静的园林深处，四周是摇曳的竹林，不远处是静静流淌的荷花池，水面上偶有鱼儿跃起，打破镜面般的平静。
阿勇小心地把我安置在客厅的竹椅上，开始准备那些冰冷的点滴器具。我抬了抬手，动作虚弱得像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阿勇，今天不用了。我感觉……还好，让我……静静。”
阿勇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药水必须打，不然您很快就没力气了。”
我摇摇头，一阵咳嗽猛地袭来，感觉身体里的力气被抽空了大半，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植物，摇摇欲坠：“不用了，我真的……很……累。”我能感觉到，我的细胞正在加速老化，仿佛失去了所有控制的程序，即将奔向终点。
“你今晚……回去陪陪孩子吧。”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我……已经……不需要……你的照顾了。”
阿勇走了。别墅里，终于恢复了久违的、令人窒息的宁静。只有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竹椅上，身边是那些陪伴了我多年的小鸟。如果我死了，它们该怎么办？这个念头让我决定，还给它们自由。我轻轻地说了一声，声控系统应声而动，笼子打开了，窗户也缓缓滑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了属于它们的蓝天，留下一室空寂。
夕阳的余晖，像金色的薄纱，透过窗户，努力地挤进这个常年有些阴湿的房子，温柔地爬上我的身体。清凉的风也溜了进来，像个顽皮的孩子，乱撞着室内的每一个角落。我闭上眼睛，贪婪地享受着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段宁静与自由。
我打开投影仪，那些光点汇聚成小媚和小佩的笑脸。思念像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小媚，我的第一任妻子；小佩，我们的孩子。她们都去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孤独的尘世里，像个幽灵般徘徊。
身体越来越虚弱，正如阿勇所说，我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因为缺失了甲状腺，我只能依赖药水中的甲状腺素苟延残喘。有时，我甚至偷偷注射过量的甲状腺素，妄图加速细胞代谢，结果却是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虚弱和消瘦。
就在我快要被睡意吞噬时，门外传来急促的呼喊。
“弟弟！快开门！我有事跟你说！”是哥哥的声音，不用猜，肯定是阿勇把他叫来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像被无数细密的针线缝住，动弹不得。我费劲地调动着几乎僵硬的唇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小媚……帮……我……开……门。”
门开了。哥哥快步走了进来，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地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风。然后，他放下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沙发上，走到我身边，眼神里满是担忧。
“弟，你要听话，乖，听医生的话。”哥哥喘着气，他老了，七十七岁的身体，再不像年轻那会儿能轻易管住我了。
“为什么不打药水？”他关切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
我摇摇头，声音微弱：“哥，我……不想……这样。我已经……经历过……至少十次心脏手术了。你知道的，我的病……治不好了。”
哥哥蹲下来，握住我的手，那双手粗糙而温暖：“不会的，弟弟！你的病，现在科技能治！你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活！但你得听话，去做这个换心手术！”
我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做一个手术花一天，恢复却要大半年。然后没过多久，还得再上手术台。就算……治愈了，我也只能和轮椅作伴。在这空荡荡的别墅里，除了佣人，除了三餐，谁还能一天天陪着我呢？没有。妻子和儿女都走了，只留下回忆，让我更觉得……孤独。”
哥哥沉默了。他懂我，懂我这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痛苦。
“哥哥，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葬在小媚旁边吧。我……该去陪她了。”我露出一个微笑，尽管脸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不，弟弟，你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活！”哥哥的声音有些哽咽。
“哥，别这样，你站起来吧。这样我会更难受的。”我疲惫地说，“我答应你，等……我认为……我该去的时候，我会去的。”
哥哥点了点头，眼眶有些红：“好，但你得尽快去做手术，这样效果才好。”
“嗯嗯，我知道啦。”我艰难地应着。
“弟弟，要不我给你打上药水吧，你看起来很疲惫。”哥哥提议。
“不用了，哥哥。”我摇摇头。
“那你需要吃些流食吗？弟，你得多吃点，才能有力气。”他走到冰箱前，打开柜门，里面塞满了营养液和药水。他看了看安排表，然后拿出一小袋。
“弟，你是想自己吃进去，还是用导管打进肚子里？”他开始用智能系统操作流食导入机，机器人很快推了过来。
“我想自己吃。”我说。
“好吧。”哥哥把流食倒在碗里，然后一口一口地喂我。可我才吃了几口，就觉得难以下咽，像是身体倒立着喝水，每咽一口都感觉要吐出来。
“哥，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我已经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了。
“好吧。”哥哥环顾四周，有些焦急，“你那些佣人呢？他们在哪里？”
“是我叫他们回去的。”我低声说，带着一丝歉意。
“你为啥这样？你需要照顾啊！这样多危险！”哥哥责备道，但语气里更多的是心疼。
“嗯嗯，哥哥，把我推到卧室吧，我想躺会儿。”我请求道。
哥哥接管了电动轮椅，费力地把我推到一个深邃的走廊里。我望着尽头，尽头的左边，是我的卧室。生命，就像这条走廊，像一条越来越细的线。生命中每一个深刻的印记，如同走廊木柱上雕刻的图像，刻痕深刻。走过去，如同回顾过往云烟；而在走廊尽头，却是生命的尽头，一切都归于虚无。
风吹过左边的竹森，惊起几只小鸟，扑棱棱地飞向天空。风穿过走廊，带着竹叶的清香，扑在我身上，又轻柔地跑开，最后消失在远处的荷花池中。荷花被风一吹，左右晃动了一下，水下的鱼儿悠然自得地游弋着。
哥哥把我推到卧室，吃力地扶我躺到床上。“弟弟，感觉怎么样？”
“嗯嗯，今天还不错。你先回去吧。”我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好，有事就找我。”哥哥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我的身体，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我吃力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再慢慢地拉出来。“哥哥，给，这是我的遗书。”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拿出这张写满了告别和解脱的纸。
哥哥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瞥了一眼那张纸。他拉下沉重的表情，没有说话，接过那张纸。我看到他的眼睛开始泛红，泪水在打转，但他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其实我并没有留太多的财产给家人，大部分都捐了出去，用来改善教育，改善环境。
哥哥离开后，这个园林别墅，才彻底安静下来。
我知道，如果不手术，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也许别人都渴望延长生命，但在宇宙轮回的真理面前，我选择屈服。我屈服，并非放弃对生命延续的追求，并非软弱自暴自弃，更不是对生活失去希望。只是我觉得，我死去，或许比活着更有意义。
今天，我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只是觉得异常疲惫。也许是忍受得太久了，痛感都麻木了；也许，是上天在最后时刻，给予我一丝安宁吧。我轻轻一呼一吸，闭上眼睛，把那无力的双手，慢慢地放在心脏的位置。去感受它的跳动，去聆听它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这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啊，可惜，它太脆弱了，脆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摆。它即将永久地失去力量，也失去我这个主人。触摸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器官，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慢慢地流了下来。我非常感谢它，感谢它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它，让我拥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人生……
竹叶的沙沙声，荷花池水的隐约气息，还有这生命行将落幕的宁静……所有的感官都在淡化，却莫名地，将久远的记忆推到了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