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室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
与老旧仪器散热时散发的淡淡金属味交织在一起。吴以先攥着检查单的手微微发颤，
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掌心几乎要被汗浸湿。他今年八十岁了，岁月在他脸上刻满沟壑，
头发早已花白如霜。脖子后面的酸痛犯得越来越勤，起初只是阴雨天隐隐作痛，
后来连平日里低头吃饭、看电视，那股钻心的酸胀都如影随形。社区医生反复叮嘱，
说这老毛病不能再拖，一定要做个详细检查，排查隐患。年轻的张医生穿着干净的白大褂，
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斯文又专业。他指着屏幕上刚出来的影像，声音轻柔，
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老师傅，您脖子上好像戴着项链，做CT得取下来才行，
不然会影响检查结果的准确性。”吴以先愣了愣，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抬起，
有些僵硬地摸了摸脖颈。那里的皮肤粗糙而松弛，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他脸上露出一丝茫然，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同志，我一辈子没戴过那玩意儿，
金银珠宝这些东西，我不稀罕。是不是机器出岔子了？”他活了八十年，
从年轻时候在部队摸爬滚打，到后来回到地方进厂做工，再到退休后在家种种花、养养鸟，
从来没戴过任何饰品，连块手表都没有。张医生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熟练地操作着电脑，将图像进一步放大。随着影像越来越清晰，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与不解。“您看这儿，”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屏幕上的一处，
“一串密密麻麻的光点，沿着颈椎分布，排列得还挺规整，像是……”他忽然顿住了，
那些在黑色背景下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光斑，在屏幕上明明灭灭，像一串生锈的珠子，
深深地嵌在老人的骨骼之间，触目惊心。“这不是项链。
”吴以先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是蒙尘的老灯被擦拭干净，重新焕发出光彩。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钢珠，
六十年前留下的。”诊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散热风扇发出的轻微嗡嗡声，
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张医生脸上的困惑瞬间变成了震惊，他连忙搬来一把椅子，
轻轻放在老人身边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充满了尊重与好奇。
吴以先的指尖缓缓划过屏幕上的光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又像是在触摸那段遥远而残酷的硝烟岁月。那些光斑在他的指尖下仿佛有了生命，
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六十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1965年的冬天，
对于刚满二十岁的吴以先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寒冷。他所在的部队奉命开赴越南，
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斗争。越南的丛林潮湿而茂密，比家乡最寒冷的腊月还要冷上几分，
那是一种刺骨的湿冷，仿佛能穿透棉衣，渗入骨髓。吴以先趴在防空洞的掩体后，
冰冷的泥土透过薄薄的军裤，冻得他双腿发麻。他的手指也冻得发紫，几乎失去了知觉，
但他依然死死抱着装满机枪子弹的弹盒，生怕不小心掉落一颗。弹盒冰冷而沉重，
硌得他胳膊生疼，但他毫不在意。他们连队刚抵达奠边府附近的阵地没多久，
美军的轰炸就没有停过。飞机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如同死神的哨子，在头顶盘旋不去，
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死亡的威胁。“小吴，把弹链递过来！”机枪手老王的声音带着沙哑，
还夹杂着一丝疲惫。连续的战斗让他嗓子干得冒火，说话都有些吃力。
他的枪管因为长时间射击，已经变得通红，在夜色里泛着诡异的橘色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和枪管过热的金属味。吴以先应了一声，猫着腰，
尽量压低身体，快速地爬过去。地面凹凸不平，到处都是碎石和泥土，
还有战友们之前构筑工事留下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尖锐的石块，
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引来敌人的注意。刚把弹链稳稳地挂上枪机，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
就听见一阵刺耳的呼啸声从云层里猛地砸下来，那声音尖锐而急促，像是魔鬼的嘶吼。
“火箭弹！卧倒！”老王的反应极快，几乎在呼啸声响起的瞬间就大喊出声，
同时一把将吴以先往旁边推了一把。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吴以先耳朵嗡嗡作响，
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疯狂飞舞，什么也听不见了。强大的气浪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
狠狠将他掀出去两米多远，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疼。
右手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像是被烧红的铁棍狠狠贯穿，他强忍着疼痛低头看去，
鲜血正顺着指缝不停地往下淌，滴在冰冷的弹盒上，洇开一朵朵妖艳的红梅花，
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还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颈部突然一阵滚烫的灼痛，
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那种疼痛难以形容，尖锐而剧烈，让他眼前瞬间一黑，
差点晕过去。紧接着，肚子上也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温热的肠子正争先恐后地从那个窟窿里涌出来，带着一种黏腻的触感。“不能死！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微弱的火苗，在他胸腔里顽强地窜动，支撑着他不让自己倒下。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蜷起身子，左手死死按住肚子，试图阻止肠子继续外流，
右手则在泥泞的土地里胡乱摸索着找弹匣。指尖不小心摸到了滑腻的肠子，
那种触感让他一阵恶心，但他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他闭着眼，
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身体的剧痛，用颤抖的手把它们一截一截地塞回去，
然后迅速解下腰间的绑腿，在腰上紧紧缠了三圈，勒得五脏六腑都像要被挤出来一样，
疼痛让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但他不敢放松一丝一毫。“老王！弹药！”他想大声吼出来，
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发出的声音微弱而嘶哑，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他抬起头，看向机枪手的位置，那里已经空了。刚才的轰炸威力巨大，把掩体炸塌了一半，
老王被埋在了厚厚的土里，只剩下一只手还搭在冰冷的枪身上，
手指僵硬地保持着扣扳机的姿势。吴以先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土和汗水，
顺着脸颊滑落。但他没有时间悲伤，他知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他要替老王，
替牺牲的战友们继续战斗下去。他拖着受伤的断手，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过去，每爬一步，
身体的疼痛就加剧一分，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停下。到达机枪旁，他用牙齿用力咬开弹匣扣，
因为右手受伤，力气用不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做了好几次才成功。
他把子弹一颗一颗地压进枪膛，然后将机枪稳稳地架在老王冰冷的尸体上，继续扫射。
敌机俯冲的尖啸声再次刺破耳膜，那声音比之前更加刺耳，仿佛要将人的耳膜撕裂。
他看见机翼下的火箭弹闪着冰冷的寒光，如同死神的镰刀，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袭来。
子弹打在敌机装甲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炸弹爆炸的闷响如同闷雷在耳边炸开，
战友们的呐喊声、嘶吼声、武器的射击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残酷而悲壮的战场交响乐。
他的眼前渐渐模糊，视线开始变得不清，只能凭着感觉和本能，机械地扣动扳机，
朝着敌人的方向射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也许只是短短几分钟，
敌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天际。吴以先瘫软在冰冷的泥地里，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能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钻心的疼痛。他抬起头，看见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微弱的光线透过丛林的缝隙洒下来，照亮了这片布满硝烟和鲜血的土地。直到这时，
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僵在扳机上，死死地扣着，无法松开。“小吴！小吴还活着！
”救护队的战友们在清理战场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吴以先。
他们扒开压在他身上的碎石和泥土，找到他时，他的军衣已经被鲜血浸透，
在寒冷的天气里冻成了硬邦邦的壳，像一件沉重的铠甲。担架抬着他穿过茂密的丛林时，
他意识还比较清醒，为了保持自己不昏过去，他开始数着头顶的树叶，
一片、两片、三片……树叶的绿色在他眼中渐渐模糊，直到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他才失去了知觉。“手术做了七个钟头。”吴以先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浓浓的鼻音，
眼眶也微微泛红，沉浸在回忆中的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刻。
“医生说我肚子上缝了三十八针，每一针都像是在地狱门口走了一遭。脖子里的钢珠更危险，
离动脉就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稍微偏一点点，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他缓缓掀起衣领，
露出颈后那道歪歪扭扭的疤痕，那疤痕颜色暗淡，像一条褪色的蚯蚓，爬过他松弛的皮肤，
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伤痛。张医生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老人的讲述，
眼睛里不知不觉有些发热，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有敬佩，有心疼，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轻轻碰了碰老人的肩膀，动作轻柔，
带着满满的尊重：“您当时那么年轻，面对那么危险的情况，不怕吗？”在他看来，
那样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更何况是亲身经历。“怕？”吴以先听到这个词，
忽然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但那笑容里，
却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奈。“怕也得打啊！我们连一百多个弟兄，个个都是好样的，
都是不怕死的汉子。可最后活着回来的，不到三十个。老王牺牲的时候才二十五岁，
那么年轻，他还那么年轻啊……”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悲伤，
“他的家书还揣在我兜里，上面写着‘等打完仗就回家娶媳妇’，
他说他家里有个等着他的姑娘，长得可俊了……”他一边说，
一边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小本子，塑料袋已经有些泛黄，
显然被珍藏了很久。他一层一层地打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
还被早已干涸的血渍晕染了不少，但依然能清晰地看清“保家卫国”四个加粗的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