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挟着麦秸秆的焦糊味,卷过县一中斑驳的红砖墙。墙根处的青苔被晒得发蔫,
砖缝里嵌着的去年的槐花瓣早已成了灰。我捏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准考证,
指腹反复摩挲着“复读班”三个字,纸页边缘的毛边蹭得指尖发痒,
像在确认一道迟迟不肯愈合的伤口。操场边的梧桐树比去年粗壮了些,
知了正声嘶力竭地叫着,那声音穿过茂密的叶隙砸下来,
恍惚间竟与去年此时的蝉鸣重叠——同样是燥热的午后,同样是被汗水捏皱的志愿填报指南,
只是今年我的名字后面,多了一个用红笔圈住的“补”字,像块烧红的烙铁。“陈阳,
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后桌的王磊用胳膊肘撞了撞我的后背,
他的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能塞进半根手指,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淡褐色的疤,
是去年查完成绩用圆规划的。“刚听办公室老师说,今年文科考生又多了两万,
本科线怕是要涨到460。”我踉跄着起身,塑料凉鞋的带子断了半截,
在水泥地上拖出“吱呀”的刺耳声响。走廊里贴满了“百日冲刺”的标语,
红底黄字的横幅从天花板垂到墙面,“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几个字被风吹得鼓起来,
像一道道勒紧的绳索。路过公示栏时,我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去年的录取名单还贴在那里,
打印纸被雨水泡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我的名字缩在“专科批次”最后一行,
宋体的小字瘦得像根豆芽,和前面密密麻麻的“本科”名字比起来,像个被遗忘的标点符号。
有只苍蝇停在我的名字上,我挥了挥手,它却固执地趴着,仿佛那是块腐肉。
班主任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推门时撞见数学老师抱着一摞试卷出来。
他的眼镜片厚得像酒瓶底,扫过我时突然顿住:“陈阳,上次周测的解析几何,
辅助线还是画不对?”我攥紧了衣角,那道题的辅助线我画了十七遍,
却总在最后一步算错斜率,草稿纸堆得能顶住下巴。“坐。
”班主任把搪瓷杯往我面前推了推,杯沿结着圈褐色的茶渍,像圈没擦干净的血迹。
茶叶梗在水面浮浮沉沉,像我这两年的分数。他从抽屉里翻出沓招生简章,
最上面那本的封面被红笔圈了个圈,“公办本科”四个字的墨痕透到了背面。“豫北学院,
去年最低投档线401。”他用手指点着那行数字,指甲缝里还沾着粉笔灰,
“你今年省模考362,再冲四十天,说不定能摸着边。”401。
这三个数字像冰雹砸在我天灵盖上。去年我考了361,整整差四十分。
我盯着招生简章上的校园照片,教学楼前的柳树绿得发亮,突然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那棵。
去年高考结束那天,我把试卷撕碎了埋在树根下,母亲浇水时发现了,蹲在树前哭了半宿,
说树根会吸收墨水,来年结不出好果子。“其实吧,”班主任突然叹了口气,
搪瓷杯被他转了半圈,“你这孩子不是笨,就是太慌。”他从教案夹里抽出张纸,
是我去年的高考成绩单,语文98,数学56,文综167,总分361。
每个数字旁边都被红笔写着“可提升”,数学那栏尤其用力,笔尖把纸都戳破了。
“你看你数学,再捡三十分不难。文综选择题多对五道,就够了。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招生简章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那光斑随着风吹树叶的动静晃啊晃,突然就变成了考场里的电子钟。红色的数字一秒秒跳着,
像倒计时的炸弹。我想起去年考数学时,最后十五分钟,我盯着最后两道大题,
手心的汗把草稿纸洇出个大洞,笔尖在“解”字后面悬了半天,啥也写不出来。
监考老师的皮鞋声从身后传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回去吧,
”班主任把招生简章往我怀里塞,“晚上加把劲,教室灯给你们留到十二点。”我站起来时,
碰倒了脚边的纸篓,里面的演算纸滚出来,每张上面都写满了我的名字,有的被划了叉,
有的被圈起来,像场潦草的祭奠。走出办公室时,王磊正趴在走廊栏杆上啃馒头。
他见我过来,把半块馒头递过来:“我妈早上蒸的,掺了玉米面。”我咬了一口,
粗糙的颗粒刺着喉咙,突然尝到点甜味。远处的操场上,高一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
哨声和笑声混在一起,像串被风吹响的铃铛。他们不知道,
几年后自己也会站在这根独木桥上,被挤得头破血流。“你说,”王磊突然抬头,
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咱俩能考上吗?”梧桐树的影子在他脸上晃,
那道圆规划的疤泛着淡粉色。我望着公示栏上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班主任刚才的话。
四十天,四十分。像在麦地里拾麦穗,弯腰四十次,总能多攒一把。风又吹过来,
裹着麦秸秆的焦糊味,还有远处食堂飘来的馒头香。我把招生简章往校服里揣了揣,
塑料凉鞋在地上踩出清脆的响。走廊里的横幅还在鼓荡,但这次我没觉得勒得慌,
倒像是面在风里猎猎作响的旗。1 麦收时节的倒计时复读班的教室在教学楼最顶层,
西晒的太阳把铁皮屋顶烤得发烫,热空气在教室里盘旋,连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烫的。
后墙的电子日历每跳一个数字,王磊就掏出圆规在课桌沿刻一道痕,
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已经绕着桌角爬了半圈,像条正在蜕皮的蛇。
我的历史笔记本第三十三页夹着去年的成绩单,361分的阿拉伯数字被水渍泡得发皱,
边缘卷成波浪形——我知道那不是水,是去年查完成绩躲在被子里淌的眼泪。
成绩单旁边粘着半片干枯的玉米叶,是某个深夜路过厨房时,
从门缝里瞥见母亲背对着我抹泪,裙角扫过灶台边的玉米堆带出来的。“听说了吗?
李娟她爸托关系把她转到郑州复读了。”前排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像蚊子似的钻进耳朵。
我握着笔的手猛地收紧,墨囊里的蓝黑色顺着笔尖渗出来,
在政治试卷的“唯物辩证法”四个字上洇出个不规则的墨团,像块丑陋的补丁。
李娟去年考了398分,比我高出整整三十七分,这个分数在我们县一中已经能稳上二本线,
可她还是走了。我盯着试卷上晕开的墨迹,突然想起麦收时父亲说的话:“麦穗再饱满,
遇上连阴雨也会发霉。”在河南,文科考生就像地里的麦子,
没人敢说自己一定能躲过那场决定命运的雨。芒种过后,教室里总能飘来新麦的清香。
有天晚自习正讲着文综大题,后门突然被轻轻推开。母亲站在门框里,
蓝布衫的后背湿了一大片,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像幅营养不良的素描。
她手里攥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见我回头,
快步走过来把布袋往我手里塞:“你爸在地里割麦时中暑了,刚输完液回家。
”布袋里的煮鸡蛋还温着,她掌心的老茧蹭过我手腕,像砂纸擦过皮肤,
“家里的活儿我能应付,你别分心。”我捏着温热的鸡蛋,蛋壳上还沾着几根麦芒。
上周回家帮着晒麦,粮仓里堆着的新麦小山似的,金黄的麦粒在阳光下闪着油光。
父亲用木锨翻着麦堆,说今年的麦子比去年多打了三百斤,每斤能多卖两分钱,
够给我买三套最新的模拟卷。他说这话时,额头上的汗珠掉进麦堆里,砸出个小小的坑。
那晚的月光特别亮,透过教室窗户照在政治课本上,
“物质决定意识”几个宋体字突然变得滚烫,我摸了摸课本封面,好像能摸到麦堆的温度。
第三次模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在操场跑了整整十圈。387分,
红色的数字写在成绩单最上方,像道烧红的烙铁。离401分还差十四分,
而距离高考只剩三十天。王磊拿着两瓶冰红茶跑过来,塑料瓶在他手里冒汗,
水珠顺着指缝滴在跑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的分数是382分,比我还低五分,
却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怕啥,还有一个月,咱们每天涨四分,够够的。
”他的话像颗石子投进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晚自习时,
我把积攒了三个月的错题本撕下来重新装订,订书机的钉子穿透纸页,
在最后一页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孔。翻到历史部分时,
我突然愣住——“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这道题,我竟然写错了三次。
第一次漏了“思想解放”,第二次把“推翻帝制”写成了“推翻封建制度”,
第三次干脆把时间记错了。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得稀疏,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