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快递送来的时候,我正笨拙地试图点燃第七支纪念日蜡烛。烛芯似乎格外倔强,
划了两次火柴,微弱火苗刚舔上去,就倏地熄灭,只留下一缕呛人的青烟,
固执地盘旋在餐厅暖黄的灯光里。七年的时光,竟也像这火柴梗,轻易就烧到了尽头,
只余下一点焦黑的、刺鼻的痕迹。“叮咚——”门铃响得突兀,刺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我放下火柴,指尖还残留着硫磺微涩的气味。门外站着快递员,
递过来一个薄薄的、冷硬的牛皮纸文件袋。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打印的收件地址,
墨色清晰得近乎冷漠。心脏没来由地一沉,像被这纸袋的棱角轻轻硌了一下。“陈屿订的?
”我下意识问,声音在安静的玄关里显得有些干涩。今天是我们结婚七周年,
他早上出门前还吻了我的额头,眼神温柔得像要溢出水,说晚上要给我一个难忘的惊喜。
烛光晚餐已经备好,他钟爱的红酒在醒酒器里漾着醉人的宝石光。这份文件,
难道就是惊喜的前奏?快递员摇摇头,只催促着签收。我捏着那文件袋回到餐桌旁,
沉甸甸的,压得指节微微发白。犹豫片刻,还是沿着封口撕开了它。
几张轻飘飘的纸滑了出来。最上面一张,赫然是医院的彩色B超影像报告单。
陌生的名字:苏冉。陌生的检查结果:宫内单活胎,孕约20周+。冰冷的医学数据下方,
附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黑白影像。一个蜷缩的胎儿轮廓,安静地躺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里。
五个月。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视网膜,直直烙进脑海深处。
胃猛地抽搐了一下,五脏六腑都跟着搅动起来。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脚底,
留下躯干一片麻木的空洞。餐厅里精心布置的暖光,精心挑选的音乐,
餐桌上氤氲的食物香气,还有那摇曳了七次终于被我点燃的烛火……一切的一切,
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手里这张纸,
带着复印机特有的冷硬质感,无比清晰,无比锋利。时间被拉长了,又被压缩了。
我听到玄关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响。咔哒。门开了。“老婆!
”陈屿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欢快,裹挟着室外的微凉空气一同涌入,“等急了吧?
路上堵……”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声停在了餐厅门口。我缓缓抬起头,
手里还捏着那张能灼伤灵魂的纸。烛光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我能清晰地捕捉到他脸上那瞬间冻结的错愕,
以及随后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惊慌。那份慌乱如此真切,
撕破了他精心修饰过的、属于“好丈夫”的面具,露出了底下仓皇的底色。“晚晚,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得发涩,眼神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扫过我手里的纸,
又落回我脸上,“你…你听我解释……”他几乎是踉跄着绕过餐桌朝我走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餐边柜上,轻微的疼痛让我清醒了一瞬。
我扬了扬手里的纸,纸张发出脆弱的哗啦声:“解释什么?解释这份‘礼物’?
”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像深潭结了冰的表面。“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急切地辩解,试图伸手来碰我,被我侧身避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肌肉扭曲着,
似乎在努力拼凑一个合理的谎言。“苏冉…她…她就是个意外!是我一时糊涂!
我喝多了……真的只有那一次!我发誓!” 他的眼神游移不定,
充满了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挣扎。“一次?”我扯了扯嘴角,想笑,
却只感到脸颊肌肉僵硬的牵动。目光落在报告单上那个清晰得刺目的日期上,“一次,
就能有五个月大的孩子?”他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找不到任何辩解的词汇。
谎言被事实轻易戳破,像肥皂泡一样无声爆裂。窒息的沉默在烛光里蔓延。许久,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垮塌下来,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晚晚,
你要相信我……她…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他艰难地吞咽着,
仿佛要吐出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只是…我压力太大时,一个暂时的……港湾。对,港湾!
你才是我的大海啊!我的家,我的全部,一直都在你这里!我不能没有你!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混合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自以为深情的光。
港湾?大海?多么精妙的比喻。多么无耻的划分。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荒谬感猛地冲上头顶。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此刻用如此“诗意”的词汇来粉饰他卑劣的背叛,
将责任推给虚无的“压力”,将另一个怀着他骨肉的女人轻蔑地定义为“暂时的港湾”。
胃里翻江倒海。我甚至能尝到喉头涌上的铁锈味。
“呵……”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笑终于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我松开手指,
那张承载着背叛和谎言的B超单飘然落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像一块丑陋的污渍。
我伸出手,没有一丝犹豫,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毁灭般的快意,
抓住了那瓶他珍藏多年、此刻正在醒酒器里散发着醇厚香气的昂贵红酒。
冰凉的瓶身刺着掌心。手腕用力,殷红如血的液体,带着决绝的姿态,哗啦一声,
尽数泼洒在桌面上那张刺眼的报告单上。暗红色的酒液迅速洇开,贪婪地吞噬着纸张,
模糊了那个胎儿模糊的影像,淹没了“苏冉”的名字,也冲淡了打印的冰冷字迹。
红酒在洁白的桌布上肆意流淌,蜿蜒出刺目的痕迹,像一道新鲜、狰狞的伤口。我抬起头,
迎上陈屿惊骇、震怒又不知所措的目光,声音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大海要退潮了,
陈屿。”------酒液在洁白的桌布上肆意漫延,像一幅失控的、狰狞的抽象画,
彻底覆盖了那张象征背叛的纸。餐厅里弥漫开浓郁的酒香,混合着蜡烛燃烧的蜡油气息,
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陈屿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
只剩下被红酒反光映照出的、一片死灰般的惊惶。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我没有看他一眼。
目光扫过桌上精心准备的、已经凉透的菜肴,扫过那七支燃烧过半、泪痕满身的蜡烛。最后,
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指尖还残留着酒瓶的冰凉和泼洒时溅上的、几点粘稠的红。
那红色,刺目得如同干涸的血。转身,离开餐厅。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
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冰面上,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主卧的衣柜里,
属于我的衣物并不多。结婚七年,我似乎习惯了将生活的重心,将所有的色彩和空间,
都留给他和这个所谓的“家”。动作麻利,甚至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
我将几件常穿的衣服、必需品塞进那个角落落灰的旧行李箱。拉链合上的声音,干脆利落,
像斩断一根无形的绳索。拖着箱子走出卧室时,陈屿还失魂落魄地站在餐厅门口,
那片狼藉的酒渍前。听到声音,他猛地抬头,眼睛赤红,布满血丝。“晚晚!你去哪?!
”他冲过来,试图抓住我的手臂,手指带着滚烫的、绝望的力度。我侧身避开,
他的指尖只擦过我的衣袖。“别碰我。”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你不能走!
我们谈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语无伦次,高大的身体此刻佝偻着,卑微得可怜,
试图用身体挡住玄关,“我马上跟她断!孩子…孩子我会处理掉!求你了晚晚,
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他嘶吼着,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砸在地板上。曾几何时,这眼泪能轻易软化我的心。但此刻,
它们只让我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彻底的麻木。我看着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
这张曾让我无数次心动的脸,此刻扭曲变形,陌生得如同路人。“让开。”我重复道,
眼神越过他,看向紧闭的防盗门。“不!我不让!”他张开双臂,像一座绝望的山堵在面前,
“我不能没有你!那个苏冉,她就是个疯子!是她勾引我!是她逼我的!
她根本不懂你对我有多重要!你才是我的命啊晚晚!”他涕泪横流,话语颠三倒四,
试图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迟滞的钝痛。
不是因为他的眼泪,不是因为他的哀求,而是因为这拙劣的、毫无担当的推诿。
那个怀着他孩子五个月的女人,在他口中,瞬间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勾引者”,
一个可以被随意牺牲和践踏的对象。那么我呢?
在他精心构筑的“港湾”与“大海”的谎言里,我又是什么角色?
一个需要被愚弄和安抚的、稳固的基石?一股冰冷的恶心感涌上喉咙。“陈屿,”我看着他,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的‘命’,现在要走了。” 我猛地用力,
行李箱的轮子撞开他虚张声势的腿,拉开门,毫不犹豫地跨了出去。“晚晚——!
”他凄厉的呼喊被厚重的防盗门隔绝在身后,连同那弥漫着酒气、谎言和绝望的“家”。
门关上的瞬间,走廊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世界陡然安静。
只有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单调声响,和自己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心跳。砰,砰,砰。
每一声,都像在告别。------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
我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小区外的人行道上。路灯昏黄的光将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
循环往复。路边的梧桐树叶开始变黄,偶尔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踩上去发出干脆的碎裂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又一下。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陈屿。然后是短信,一条接一条,
密集得像轰炸。我没有看,直接长按关机键。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世界彻底安静了。去哪里?
父母家?不。那个温馨的港湾,此刻承载不了这样的风暴。朋友家?更不合适。
这种狼狈和耻辱,只能独自舔舐。最终,我在公司附近一家连锁酒店开了个单间。房间狭小,
充斥着消毒水和廉价香氛混合的味道。锁上门,将行李箱推到墙角,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黑暗和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
身体深处那种被掏空、被撕裂的感觉,后知后觉地开始蔓延。不是尖锐的剧痛,
而是一种沉重的、弥漫性的钝痛,从心脏的位置,缓慢地侵蚀到四肢百骸。没有眼泪。
眼眶干涩得发痛。只是累,深入骨髓的累。原来极致的愤怒和失望之后,是这般荒芜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蒙蒙的天光。
手机屏幕在床头柜上亮起微弱的光——我忘了它关机前就快没电了。挣扎着起身,
插上充电器。开机,几十个未接来电和短信提示瞬间涌了进来,几乎要挤爆屏幕。全是陈屿。
名字后面跟着刺眼的红色数字。我面无表情地划掉所有提示。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
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李薇。大学同寝,也是我仅有的、真正交心的闺蜜,
现在在一家知名的私人调查事务所工作。电话几乎在拨通的一秒内就被接起。“晚晚?
”李薇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瞬间转为清醒和警惕,“这么早?出什么事了?
”她的敏锐让我喉头一哽。沉默了几秒,
我尽量用最平直、最简单的语调陈述:“陈屿出轨了。对方怀孕五个月。昨天,
七周年纪念日,那个女人把孕检报告寄到了家里。”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几秒后,
李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他妈的!陈屿这个王八蛋!五个月?!
他……”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汹涌的怒意,声音变得冷静而肃杀,“晚晚,
你人在哪?安全吗?需要我做什么?我现在就过去!”“我在酒店,安全。”我报出地址,
“薇薇,帮我查清楚。苏冉。我要知道她的一切。还有陈屿……他们之间所有的时间线,
资金往来……所有。”“明白!”李薇回答得斩钉截铁,“放心,交给我。你什么都别想,
先好好休息。等我消息。”挂了电话,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被另一种冰冷的、目标明确的东西取代。我需要真相。需要所有肮脏的细节。
只有看清深渊的全貌,才能知道如何填平它,或者,如何让它彻底崩塌。接下来的几天,
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上班,处理堆积的工作,用高强度的事务性劳动麻痹自己。下班,
回到那个狭小的酒店房间,等待李薇的消息。陈屿的短信和电话依旧疯狂地轰炸着,
内容从最初的痛哭流涕、赌咒发誓、威胁恐吓,
到后来渐渐变成一种神经质的、语无伦次的哀求。他甚至在短信里提到了那个孩子,
说那是“孽种”,说苏冉“心机深沉”,用孩子绑住了他。字里行间,
充满了对那个未出世生命的恶毒和轻蔑。李薇的效率极高。几天后,
一个厚厚的加密文件袋送到了酒店前台。我反锁房门,坐在床边,打开了文件袋。
照片、打印的聊天记录截图、银行流水、消费单据……证据链冰冷而完整。
照片上的苏冉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眉眼间有种刻意模仿的精致,
却掩不住一丝风尘气和野心勃勃的光芒。她在一家高端会所做客户经理。
陈屿是她的VIP客户。时间线清晰地显示,他们的关系,
至少持续了十个月——远不止他声称的“一次”。频繁的酒店开房记录,奢侈品购物小票,
甚至还有一笔备注为“生日礼物”的、金额不菲的转账。我一张张翻看着,
像在翻阅一部与自己无关的、肮脏的情色小说。指尖冰凉,心跳平稳得可怕。直到,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张被放大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上。日期是三个月前。正是我因意外流产,
躺在医院病床上,经历着身体和心理双重剧痛的那个星期。发信人是陈屿的头像,
备注是“小冉冉”。陈屿:宝贝今天感觉怎么样?小家伙闹你没?
苏冉:[一张对着镜子的自拍,微微隆起的小腹] 还好啦,就是有点犯懒。
你家小帆今天可乖了~老公,你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嘛?陈屿:乖,再忍忍。她还在医院,
这两天情绪特别不稳定,我得守着。等过了这阵,一定好好补偿你和我们的小帆!
苏冉:哼!又是她!她孩子都没了,还霸着你干嘛呀?我现在才是需要你的人!
还有我们的小帆!陈屿:别闹。她毕竟是我老婆。小帆是我们的小王子,爸爸答应你,
以后所有最好的都给他!“小帆……”我死死盯着那两个字,视线瞬间模糊一片,
灼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滚烫地砸在打印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小帆。小帆。
那是我们夭折的孩子,在刚得知怀孕时,我和陈屿一起取的小名。他说,
希望宝宝像小船一样,自由快乐,扬帆远航。这个名字,只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
承载着对那个短暂存在过的生命全部的爱和期冀。而现在,这个名字,
被他如此轻易地、如此理所当然地,冠在了另一个女人腹中的、取代了我孩子的生命头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捏,痛得我无法呼吸。我弓起身,
手指痉挛地抓住胸口的衣料,大口喘息,却吸不进一丝氧气。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只有那两个字在脑海里疯狂尖叫——小帆!小帆!那不仅仅是对我孩子的侮辱,
更是对那个无辜逝去的小生命最残忍的亵渎!原来在我躺在冰冷的产房,身体被撕裂,
心被掏空,为那个未能降临的孩子肝肠寸断的时候,他守在门外,心里想的,手里打的字,
却是对另一个女人和她腹中“小帆”的安抚与承诺!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愤怒瞬间将我吞噬,
像狂暴的海啸,冲垮了所有的冷静和伪装。我控制不住地颤抖,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滚烫的,咸涩的,
冲刷着脸上冰冷的麻木。原来,痛到极致,真的会让人发疯。------几天后,
母亲打来电话,语气小心翼翼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晚晚,今晚回家吃饭吧?
你爸念叨你好几天了。陈屿……也过来。”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
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息事宁人的味道。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家?
那个曾经温暖、能包容一切的地方,此刻更像一个即将引爆的战场。陈屿要去。
这意味着什么?摊牌?逼迫?还是试图在父母面前粉饰太平,
将我这“不懂事”的妻子拉回“正轨”?“妈,我……”“晚晚,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就当回来看看爸妈,好吗?有些事……总要面对。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碾过。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