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把那张还带着浓重油墨味儿的《都市晚报》抖得哗哗响，像举着一面刚缴获的破旗。
他那双狭长的眼睛，此刻眯缝得几乎只剩下两条精光闪烁的细线，
贪婪地黏在报纸中间那则豆腐块大小的广告上。“瞧瞧，‘鹊桥之家’！
”他喉咙里滚出一串压抑不住的低笑，沙哑又得意，像只刚偷到腥的猫。他屈起指关节，
用力敲着报纸上那几个铅印的黑字，“听听这名儿！多吉利，多温馨！
再配上这词儿——‘资深红娘坐镇，海量优质资源，助您觅得良缘，携手百年’！啧啧，
谁看了不迷糊？”搭档周韦凑过来，一张脸几乎要贴上报纸。他鼻翼翕张，
贪婪地吸着那油墨和廉价纸张混合的气味，仿佛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真金白银。
他搓着粗糙的手掌，嘿嘿笑着：“哥，这主意真是绝了！就登个广告，
坐等那群急着往围城里钻的傻子自个儿送钱上门！比开**还省心！
”周亚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份报纸在他手里被卷成了一个简易的喇叭筒。
他环顾这间临时租来的所谓“办公室”，其实就是城郊结合部一栋破旧筒子楼里的一室户。
墙角堆着杂物，一股潮湿发霉的馊味儿若有若无地飘荡。窗户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
外面是灰扑扑的天空和杂乱的电线。唯一能撑点门面的，
是角落里那张瘸了腿、用砖头勉强垫稳的旧办公桌。“省心？那是！
”周亚把卷成筒的报纸指向那张桌子，“关键得有人‘坐镇’！得让那些上门交钱的傻子，
觉着咱这儿是个正经地方，有模有样！懂吗？”周韦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懂懂懂！胡娜！
胡娜合适！那丫头嘴皮子利索，长得也算周正，往那儿一坐，
保管能把那些傻狍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嗯，”周亚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满意的音节，
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透过那层铅灰色看到了无数钞票正排着队飞来，
“记住喽，咱们这‘鹊桥之家’，就是个空壳子！登记？那都是走过场！照片？随便找！
资料？瞎编！咱就干一件事——收钱！收介绍费！管他是张屠户还是李秀才，只要肯掏钱，
统统登记！至于后面成不成？嘿，那关咱屁事！缘分天注定嘛！介绍费可是一分不能少！
”他嘴角咧开一个冰冷又贪婪的弧度，像一把淬了毒液的弯钩。
“鹊桥之家”那扇油漆剥落的破门，发出吱呀一声惨叫，被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撞开。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头发油腻地贴在脑门上，几缕稀疏的发丝顽强地挺立在中央，
像被践踏过的荒草。他穿着一件皱巴巴、领口发黄的衬衫，腋下汗湿了两大块深色的地图。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同样皱巴巴的《都市晚报》，眼神焦灼得像两团烧着的炭火，
直勾勾地射向屋子中央那张瘸腿办公桌后的胡娜。“就这儿？鹊桥之家？
”男人声音又急又冲，带着浓重的乡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胡娜脸上，“你们真能介绍对象？
报纸上说的！‘海量资源’？‘资深红娘’？
”他目光扫过这间逼仄、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空气清新剂气味的屋子，墙皮像老人斑一样脱落，
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唯一的装饰是墙上贴着一张粗劣打印的、褪了色的“喜”字剪纸。
他脸上明显掠过一丝狐疑，但很快被更强烈的焦虑压了下去。
胡娜正对着桌上那面边缘掉漆的小圆镜，小心翼翼地涂着口红。
那是一种廉价的、过于艳丽的猩红，衬得她年轻却带着点风尘气的脸更加苍白。
门被撞开的动静吓了她一跳，手一抖，一道歪歪扭扭的红痕立刻爬上了她的嘴角，
像一道滑稽又刺眼的伤口。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句倒霉催的“急性子冒失鬼”果然来了。
精准定位”的理论在她脑子里闪过——急吼吼找对象的、信息闭塞的、最好是从外地赶来的，
这种人最容易上钩，也最怕麻烦。眼前这位，简直是按着模子刻出来的。“哎哟喂，
大哥您慢点儿！”胡娜瞬间切换表情，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甜得发腻的笑容，
手忙脚乱地放下口红和镜子，站起身时故意带倒了旁边一个空纸杯，发出点声响，
试图掩盖刚才的失态，“吓我一跳！快请坐快请坐！
”她热情地指着桌对面那把摇摇晃晃的木头椅子。男人没坐，
依旧像根钉子似的杵在屋子中央，眼睛里的急迫几乎要溢出来：“坐啥坐！我就问你们，
真管用不？我王老三，老家在两百多里外的柳树沟！耽误一天工就是一天钱！你们这广告，
”他抖着那张报纸，“说的可好听了！靠谱不？”胡娜心里冷笑，
脸上却笑得像朵喇叭花：“哎哟我的好大哥，您这话说的！‘鹊桥之家’那可是老牌子了！
我们红娘老师傅，那可是阅人无数，火眼金睛！”她信口胡诌，
眼神瞟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空空如也的档案柜，“您瞧瞧，这登记的优质单身男女，
资料都堆成山了！”她手指在空中夸张地画了个圈，仿佛真指着一座无形的资料山。“真的？
”王老三眼中的狐疑被一丝希望点亮，但焦躁依旧，“那……那赶紧给我登个记！要多少钱？
”胡娜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脸上笑容不变，绕过桌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感：“大哥，一看您就是实在人，急着成家立业！这样，
给您个优惠价！登记费加介绍费，一共八百八！吉利数！包您满意！
”她伸出涂着同样廉价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比划着“八”。“八百八？
”王老三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瞪圆了，额头的汗冒得更凶，“咋这贵？
报纸上可没说这么具体！”“哎哟大哥！”胡娜夸张地拍了下大腿，“您想想，
这可是您的终身大事！八百八，买个安心，买个保障！
我们红娘老师傅得花多少心血给您精挑细选、牵线搭桥啊？这钱花得值！您说是不是？
”她巧舌如簧，眼神紧紧锁住王老三，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王老三黝黑粗糙的脸涨得通红，喉结上下滚动着，显然内心在剧烈挣扎。那八百八，
对他这个庄稼汉来说，绝不是个小数目。他捏着报纸的手关节都泛白了，
汗水浸湿了报纸边缘。胡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她决定再添一把火。
“大哥，您犹豫啥呀？”她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点蛊惑，“您看看您这条件，
”她目光快速扫过他油腻的头发和汗湿的衬衫，昧着良心说，“一表人才，踏实肯干！
只要入了我们的库，保管给您介绍个温柔贤惠、会过日子的好姑娘！错过了我们这儿，
您上哪儿找这么靠谱的去？柳树沟那地方，能有几个合适的？
”她精准地戳中了王老三的软肋——信息闭塞和对婚姻的极度渴望。
王老三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最后，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压倒了犹豫和肉痛。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手哆哆嗦嗦地伸进裤腰深处一个缝死的暗袋里，
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他笨拙地解开结，
里面是一卷卷得整整齐齐、沾着汗味的零钱，最大面额是五十的。“给……给你！八百八！
”他把钱一股脑儿塞到胡娜手里，像甩掉一个烫手山芋，“赶紧给我登记！照片我带了！
”他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张边缘磨损、背景是乡村照相馆布景的彩色登记照，
照片上的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表情僵硬。胡娜接过那沓带着体温和汗渍的钱，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钞票边缘的粗糙和潮湿。她脸上笑容依旧灿烂得无可挑剔，
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又黏腻又恶心。这钱，带着土腥味儿，带着一个老实人汗水的咸涩，
更带着他全部的希望，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她飞快地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八百八。
“好嘞！大哥您放心！”她动作麻利地把钱塞进抽屉，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然后拿起桌上那张印着粗劣表格的所谓“会员登记表”，
把王老三那张汗津津的照片随意地往姓名栏上一贴，
用笔在照片旁边空白处潦草地划拉了几个字：“王老三，男，42岁，柳树沟农民，急。
”“大哥，您把姓名、年龄、住址、电话……哦，您没电话？那留个能联系到您的地址就行！
还有您对女方有啥要求？写这儿！”她把表格推到王老三面前，
递给他一支笔头都秃了的圆珠笔。王老三捏着那支滑溜溜的笔，手有点抖，
在要求栏里歪歪扭扭地写下：“女的，活的，肯跟我过日子，生娃。”胡娜瞥了一眼，
差点没绷住笑。她强忍着，迅速把那张表格塞进抽屉里一堆同样敷衍的表格最上面。“妥了！
大哥您就回家等好消息吧！一有合适人选，我们第一时间通知您！”她拍着胸脯保证，
语气斩钉截铁。王老三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挤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笑容，
又带着点茫然和新的期待。他搓着手，连声道谢：“谢谢！谢谢大妹子！
你们可一定得上心啊！我这终身大事可就拜托了！”“放心！包在‘鹊桥之家’身上！
”胡娜笑容可掬地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希望感，
匆匆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
胡娜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
她背靠着那扇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抽屉里那沓带着汗味的钞票，
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神经。她抬起手，看着指尖上残留的那抹刺眼的猩红口红印，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抹红，廉价、俗艳，像她此刻扮演的角色，
更像她正亲手参与的这个肮脏骗局上沾染的血色。律师事务所的空气里，
常年弥漫着一股纸张、旧书和高级消毒水混合的、略带压抑的冷冽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怪陆离无声地流淌，映在李心律师疲惫的侧脸上。
她刚刚送走一对为了争夺一套学区房而撕破脸皮、互相辱骂到声音嘶哑的怨偶。
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像一潭死水。助理轻轻敲了敲门框：“李律，有位先生，
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您，说……有非常紧急的婚姻问题咨询。”助理的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一丝为难。李心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抬眼看向门口。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线站在那里，身形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穿着质地普通但干净的深色外套，低着头，
大半张脸都藏在刻意压低的棒球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
“请他进来吧。”李心的声音带着工作过度的沙哑。男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存在感。他依旧没有抬头，径直坐到李心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双手局促地交握放在腿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您好，怎么称呼？
”李心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职业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对方。帽檐下的阴影太深，
她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像是错觉，
随即又更深地埋了下去。“我……一个无名之辈罢了。”男人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
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蓄勇气，
或者……在组织一个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谎言？
李心敏锐的律视直觉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协调感。“律师……我……我快活不下去了。
”男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抖得厉害，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斤，“我老婆……她……她变了。
”“变了？”李心微微前倾身体，这是一个表示倾听和关注的姿势。
她的目光落在男人紧握的双手上，那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
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难以洗净的污渍——像某种机油或者颜料？
这与他看似普通却整洁的外套形成了微妙的矛盾。“对，变了。”男人猛地抬起头，
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晃动了一下，李心只来得及瞥见一双布满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
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审视？
他很快又低下头，语速突然加快，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急迫：“我们结婚十年了！十年啊！
我一直觉得我们挺好，我守着家里那个小小的古董铺子，赚得不多，但安稳！她以前也安分，
在家带带孩子，做做饭……可自从半年前，她认识了一个人！一个搞房地产的老板！
姓什么……姓周！对，周老板！财大气粗，开豪车，住别墅！
”男人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声音里的痛苦似乎要满溢出来：“她就像着了魔！
整天捧着手机，对着屏幕傻笑！跟我说话爱答不理，眼神都是飘的！嫌我老土，嫌我窝囊，
嫌我赚不到大钱！说跟我在一起……跟守着一块发霉的棺材板没区别！死气沉沉，
一眼望到头！”他的拳头猛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古董铺子？周老板？
”李心心中猛地一动，一股强烈的既视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她脑海里飞快闪过几天前翻看卷宗时，
婚案当事人的信息碎片——似乎也提到了一个迷恋上房产商、嫌弃丈夫守旧开古董铺的妻子？
是巧合吗？还是……她不动声色地端起那杯冷咖啡，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她……她现在连家都不怎么回了！孩子也不管了！
那个姓周的……简直是个魔鬼！”男人继续控诉，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我……我偷偷跟踪过她！看到她上了那个男人的车！看到她进了那个男人的公寓楼！
好几个小时才出来！”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我……我恨不得杀了那个混蛋！也恨不得……掐死我自己！”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男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喧嚣。李心静静地看着他，
律师的理性和对人性复杂性的洞察在脑中激烈交锋。这故事里的恨意太浓烈，
细节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刻意编排的戏剧感，
尤其是那个“姓周”的房产商和“古董铺子”的丈夫设定，
与她记忆中的碎片重叠得过于精准。“我非常理解您现在的心情，”李心缓缓开口，
声音冷静而专业，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愤怒、痛苦、背叛感，这都是人之常情。但暴力，
无论是针对他人还是自己，都绝对是最糟糕的选择，只会让事情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男人抬起头，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心，
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探询：“那……那我该怎么办？律师，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我只想要回我的老婆！想要我的家回到从前！”李心迎视着那两道痛苦的目光，
心中那点职业性的怀疑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她拿起笔，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下几个关键点，
语气沉稳地“配药方”：“首先，证据。您刚才提到的跟踪，在法律上风险极大，
且取得的证据效力存疑。我建议，如果您决心寻求法律途径，
比如离婚并要求对方在财产分割或子女抚养上承担过错责任，
那么需要更合法、更有力的证据。比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