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的都市像被打翻的调色盘，霓虹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出橘红、钴蓝、茄紫的光斑。苏源把黑色双肩包往肩上勒了勒，耳机里的电子乐正卡在鼓点断裂处——他总在下班路上听这种破碎感的音乐，像是在给被报表磨钝的神经做磨砂处理。 街角的“旧书肆”藏在写字楼的阴影里，木质招牌被雨水泡得发乌，“肆”字最后一竖裂了道缝，像根没愈合的伤疤。
苏源本该直走过三个红绿灯右转，却在路过橱窗时猛地顿住脚步。 橱窗里摆着排蒙尘的书，最上层那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考辨》斜斜倚着，封面是暗黄色的宣纸质感，边角卷得像被猫啃过。奇怪的是，明明隔着玻璃，他却能看清封三印着的朱色小章——“雪芹旧藏”四个字歪歪扭扭，像用指尖蘸着朱砂按上去的。
“进来看看？”穿蓝布衫的老板从柜台后探出头，他头发白了大半，却梳得整整齐齐，手指在算盘上拨出“噼啪”声，“这本是民国二十年的铅印本，原主是琉璃厂的老掌柜，去年他孙子当废纸卖的。” 苏源推开挂着铜铃的木门，铃响里混着纸张发霉的气味，像走进被遗忘的阁楼。老板把书从橱窗里取出来，递过来时，他指尖触到书脊的瞬间，一阵微麻的电流顺着指腹爬上来——书脊里像是夹着细沙，轻轻晃动时，能听见“沙沙”的声响。
“多少钱？”他翻开扉页，右下角有行蝇头小楷：“甲戌年芒种后一日，观于悼红轩”。字迹淡得快要消失，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熟悉。 “给八十吧。”老板用软布擦着封面，“这书邪性，前几个想买的人，刚摸到就说头晕。你要是不忌讳……” 苏源没等他说完就扫了码。
走出书店时，铜铃又响了一声，他回头看见老板正对着橱窗里的空位出神，手里捏着片暗红的草叶——叶片像被揉过，边缘卷成细小的筒，看着像某种没见过的草药。 回到出租屋时，窗外的雨已经下大了。苏源把书放在书桌中央，台灯的光圈正好罩住封面，“脂砚斋”三个字在光里慢慢洇开，像墨滴落在宣纸上。他抽出书签——是片压平的绛珠草，叶片上的纹路竟组成“泪”字的形状——这才发现书是线装的，装订线已经松了，每页右下角都有个极小的“石”字朱印。 翻到第三十七页时，他停住了。
这页讲的是“青埂峰顽石入世”，旁边有行朱笔批注：“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十字乃全书骨血”。批注末尾画着个简笔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个小人，正往草叶上洒水。 突然，台灯闪了闪。苏源的后颈泛起一阵凉意，像有人对着他的皮肤呵气。他想抬头，却发现眼皮重得抬不起来，眼前的文字开始旋转，墨色的“石”字朱印渐渐浮起来，在光晕里变成块青灰色的石头——石头表面坑坑洼洼，却透着莹润的光，像被雨水洗过的玉。
“这顽石既无补天之用，不如让他去红尘走一遭。”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从陶瓮里钻出来的，带着潮湿的回音。 苏源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脚下是白茫茫的云，云隙里能看见成片的绛珠草——每片叶子都垂着露珠，露珠坠落在石头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哭。草叶间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拄着拐杖，拐杖头雕成僧人的模样；一个摇着拂尘，拂尘丝白得像雪。
“那绛珠草受了他三百年甘露，也该随他去了。”另一个声音更清润些，却裹着股说不出的怅然，“只是这尘缘一旦开始，便要经历‘情’‘劫’‘悟’三关，怕是要苦了他们。” 苏源想开口问“你们在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他看见绛珠草的叶子突然转向他，叶片上的露珠里映出张模糊的脸——眉眼很淡，却让他心口一紧，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去吧。”拄拐杖的人用杖尖碰了碰石头，“记住，‘假作真时真亦假’，莫要迷了本性。”
剧痛猛地攥住太阳穴。苏源像从水里被拽出来，猛地撞在椅背上，台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书还摊在桌上，第三十七页的朱批被洇湿了，“枉入红尘”四个字晕成暗红的云，刚才看见的简笔石头旁，多了片小小的草叶印记，像是谁刚画上去的。 他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
窗外的雨还在下，雨点打在玻璃上，连成线的水痕像无数道泪痕。书里的绛珠草书签掉在脚边，叶片不知何时变得柔软，边缘还沾着颗新鲜的露珠——明明是密封的线装书，怎么会有新鲜的露水？ 苏源捡起书签，指尖刚碰到露珠，就听见耳后传来极轻的叹息，像个女孩子的声音，又像风吹过草叶的响动。他猛地回头，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窗帘被风吹得鼓起，墙角的绿萝叶片上，不知何时多了道细小的划痕，形状像个“等”字。
“这些画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说。镜子里的人眼眶发红，瞳孔深处似乎还映着那片白茫茫的云，“为什么我会对它们有如此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书桌上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考辨》突然自己翻页，停在夹着书签的那页。
绛珠草叶片在灯光下透出细密的纹路，凑近了看，竟全是极小的字——“青埂峰前石，绛珠草上泪，三生石上约，待君归”。 苏源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常说的话：“我们家的孩子，都带着块‘念想石’，只是要等缘分到了才能看见。”
那时候他总以为是哄小孩的话，现在却突然想起，外婆的旧木匣里，确实有块用红布包着的石头，形状和刚才幻觉里的顽石几乎一样。 他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外婆去世时留下的遗物——个雕着缠枝纹的木匣。打开木匣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檀香和草药的气味涌出来，红布包裹的石头静静躺在里面，表面的坑洼里嵌着些暗红的碎屑，像干涸的血迹。
苏源把石头捧在手心，它比想象中轻，却带着种温润的暖意，像有生命似的。当石头与书里的绛珠草书签碰到一起时，石头表面突然亮起微光，映出一行渐渐清晰的字：“甲戌年芒种，绛珠泣血待石归”。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在地板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苏源看着手里的石头和书，突然无比确定：那些画面不是幻觉，外婆的话也不是随口说说。他必须找到答案——关于那块石头，关于那片绛珠草，关于那个在露珠里模糊的眉眼。
“我一定要查清楚。”他把石头放回木匣，用红布仔细包好。书里的朱批还在微微发亮，“枉入红尘若许年”的“年”字最后一笔，像条细长的线，一直延伸到书页边缘，仿佛在指引着某个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