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唢呐声撕破了腊月里凝滞的空气，一声高过一声，尖锐得像是要戳破人的耳膜。声音卷着细碎的雪沫子，蛮横地灌进那顶寒酸得刺眼的青布小轿里。张晔楠缩在薄薄的棉袄里，指尖冻得像冰棱子，死死攥着同样冰冷、粗糙的轿帘一角。轿帘晃荡，透过那狭窄的缝隙，督军府那两扇巨大的、漆成深红色的兽头门环正对着她，像一张无声咧开的、要吃人的巨口。
“到了到了！新娘子下轿！”轿外，喜婆那刻意拔高的、带着几分市侩的尖嗓门扎了进来，刺得张晔楠耳膜生疼。紧接着，一股完全不容抗拒的大力猛地扯开了轿帘，冷风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一只涂着廉价红蔻丹、骨节粗大的手粗暴地伸进来，铁钳似的箍住了她的细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外拽。
她踉跄着跌出轿子，单薄的绣鞋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窜上来。眼前一片刺目的红——铺天盖地的红绸子缠在雕梁画栋上，悬在冰冷坚硬的汉白玉栏杆上，像凝固的血，衬得这深宅大院愈发森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昂贵香料和硝烟味道的奇异气息，沉甸甸地压着人喘不过气。
“磨蹭什么！误了吉时，仔细你的皮！”喜婆恶狠狠地在她耳边低斥，另一只手在她背上使劲一推搡。张晔楠被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她强自站稳，低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在红绸缎映照下更显寒酸的鞋尖。周围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嗡嗡地钻进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针。
“啧啧，真真是一袋糙米换来的……督军府这买卖，做得精刮！”
“可不是嘛，说是冲喜，冲谁呢？里头那位大少爷，听说就剩一口气吊着了，娶这么个乡下丫头，活脱脱是给死人配阴婚……”
“嘘！小声点！让里头听见了……”
“怕什么？谁不知道？这丫头命硬克亲，爹娘都没了，如今来克刘家少爷，倒也‘般配’！”
那些刻薄的话语，像冰锥子，一根根扎进张晔楠的心窝里，又冷又痛。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把那点不争气的湿意逼了回去。命硬？克亲？她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家里断了粮，阿弟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督军府管家扔下的那一小袋发黄的糙米，是弟弟活下去唯一的指望。为了这个，别说冲喜，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跳。
她被喜婆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弄进了正厅。厅堂高阔，巨大的“囍”字贴在冰冷的白墙上，红烛高烧，烛泪堆积，像凝固的血泪。空气里那股子香料混着火药的味道更浓了。上面主位坐着几个人影，影影绰绰的，被烛光和缭绕的烟雾隔开，看不真切，只觉得一道道审视的、冰冷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钉子似的钉在她身上，让她脊背一阵阵发僵。
“吉时已到——”一个穿着体面长衫、像是管事模样的男人拖着长腔喊道。
张晔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寻找那个本该站在她身边的人，那个据说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气的“夫君”——督军府的大少爷，刘家宁。
然而，身边空空如也。
只有一股浓烈的禽类气味扑鼻而来。喜婆猛地将一只沉甸甸、毛色斑斓的大公鸡粗暴地塞进了她怀里！那公鸡被这阵仗吓坏了，扑棱着翅膀，发出惊恐的“咯咯”声，尖利的爪子胡乱蹬抓，刮得她身上那件借来的、明显不合身的廉价喜服嗤啦作响。
“抱稳了！这可是代替大少爷跟你拜堂的！”喜婆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嘲弄，“你这种命格，能跟大少爷的公鸡拜堂，已是天大的造化！”
张晔楠浑身僵硬，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被迫死死抱住那只不断挣扎、羽毛乱飞的活物。在喜婆的厉声催促和粗暴按压下，她像个断了线的木偶，麻木地对着那对高踞主位、面目模糊的“公婆”，对着那只在她怀中惊恐挣扎、徒劳蹬踹的公鸡，弯下了腰。
一拜天地。那公鸡的爪子在她手背上狠狠抓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二拜高堂。她能清晰地听到主位上传来一声极轻蔑的冷哼。
夫妻对拜。她抱着鸡，对着冰冷的空气深深弯下腰去。怀里的公鸡徒劳地扑腾着，发出凄厉的鸣叫，仿佛也在替她发出无声的控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