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脉东麓，天穹像一块蒙尘的铅板，沉沉地压下来。一线稀薄的金光，犹若天神斩落的剑痕，在灰蒙的天地间劈开一道界限。
界限之内，仙气氤氲，似有琼楼玉宇隐于云端，偶有仙禽清唳划过，留下淡金色的光痕。空气纯净甘冽，吸一口，仿佛能涤尽五脏六腑的尘埃。
界限之外，却是另一幅末日画卷。污浊粘稠的灰雾翻滚咆哮，如同亿万怨魂在嘶嚎。
狂风卷着沙砾，带着铁锈与腐烂尸骸混合的、刀子般刮人的气息，狠狠撞击在无形的屏障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仿佛屏障外是一锅沸腾的毒汤。
李一半撑半架着吴真。
吴真魁梧的身躯此刻却像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嗬嗬声。
他胸前那滩暗红的血迹，宛如一朵绝望的毒花，在粗布衣襟上迅速洇开、蔓延，触目惊心。汗水混着尘土，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但他牙关死死咬着，腮帮肌肉虬结，硬是将涌到嘴边的痛哼咽了回去，只剩下豆大的冷汗沿着鬓角滚落。
山门之下，千级白玉阶梯如天梯垂落，向上延伸，尽头彻底消隐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云雾之中，似通向传说中的凌霄殿。
那巍峨的、仿佛亘古存在的牌坊上，“薪火仙宗”四个古篆大字流淌着柔和温润的金光。
这光，便是隔绝生死的壁垒！
它将山外狂暴的、足以撕裂钢铁的异风，以及那无孔不入、带着硫磺与血腥腐烂气息、刮得人肺叶仿佛都要渗出血丝的毒气，死死拦在外面。
一步之遥，竟是仙凡永隔、天堂炼狱之别。
李一的目光死死穿透那层薄薄的光膜，贪婪地吮吸着从里面逸散出的、令人心安神宁的纯净气息。
一股灼热的火焰在他胸膛里疯狂燎烧，烧得他五脏绞痛，喉咙腥甜。
同为人族，就因为他们生在武朝，血脉里浸染了这片污浊天地的气息，便要被视作肮脏的蝼虫？
他们是大朱雀朝残存的贵裔，顶着风沙刀割，踏过尸骨荒原，散尽最后一块灵石，只为抓住这缥缈如烟的一线仙机。
如今，仙门近在咫尺，却要任人如踩臭虫般碾踏！
守山弟子陈平的三尺青锋并未归鞘，剑尖斜指地面，一点冰冷的锋芒，如毒蛇之眼，映照着他那张年轻却盛满了刻骨轻蔑的脸庞。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阶梯下两个狼狈的身影，声音如同冰棱坠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武朝贱民，气血驳杂污秽，腥臭腌臜！仙宗清净道场，岂是尔等污泥浊水能玷污的？速速退去！免得污了我的剑！”
吴真便是为了护住李一，硬接了陈平那灌注了灵力的剑鞘一击！凡胎肉体，在仙家灵力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枯草。
那一击，裹挟着沛然巨力，狠狠撞在吴真胸口，沉闷的骨裂声虽被吴真咬牙吞下，但那瞬间涌上喉头的逆血和骤然塌陷下去的胸膛，无不昭示着内腑的剧创！气血疯狂逆冲，眼前阵阵发黑。
“陈师兄心慈，才跟你们费口舌！”旁边一个尖嘴猴腮、活似猕猴成精的弟子立刻腆着脸凑上前，狐假虎威地尖声叫嚷，“换了老子，你们俩早就是两滩烂肉了！识相点，快滚快滚，别脏了仙家脚下的白玉砖！”
话音未落，两道如山似岳的无形威压骤然从两名仙宗弟子身上爆发，如无形的巨手狠狠拍下！
空气瞬间凝固如铅汞！
李一只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万丈深海，粘稠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而来，胸腔憋闷欲炸，双腿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膝盖骨剧烈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压碎跪倒！
他死命咬着后槽牙，牙龈崩裂，腥咸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硬是凭着脊椎里一股不屈的蛮劲，死死挺直了腰杆！
身体筛糠般颤抖。
那不是恐惧，而是源自血脉最深处、世代累积的不屈怒火在咆哮！
他死死攥着胸前那枚温热的祖传玉佩。此刻，那玉佩仿佛被他的怒意点燃，陡然变得滚烫！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夹出的烧红烙铁，狠狠摁在他的皮肉上！
一股蛮横霸道的吸力骤然从玉佩中爆发，如同饕餮张开巨口，疯狂吞噬着周围空气中那狂暴肆虐的异种灵气！
这股狂暴的力量如同失控的岩浆洪流，蛮横地冲入他的经脉，横冲直撞，最终疯狂地涌向他的双眼！
“呃啊——！”双眼如同被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攒刺，剧痛瞬间淹没神经！李一忍不住闷哼一声，紧紧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的世界，彻底打败！
在他眼中，那个趾高气扬的守山弟子陈平，褪去了人形，变成了一具由稀薄灵气勾勒出的、流转着淡蓝色微光的能量体模型。光芒流转的轨迹，灵力的每一丝波动，纤毫毕现，如同掌上观纹。
他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在陈平左肩胛骨下方约三寸的位置，灵气流转形成了一个刺眼的漩涡状凝滞点。
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点。
那是功法运转的致命破绽，在他此刻的视野里，如同夜色中燃烧的磷火，刺眼夺目。
“你的功法，练岔了。”李一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像冰锥凿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陈平脸上的轻蔑如同泥塑般瞬间凝固，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那名瘦猴弟子也吓得一哆嗦，差点跳起来，脸上的谄媚瞬间被见了鬼似的惊骇取代。
李一无视他们惊骇欲绝的反应，目光穿透陈平的能量虚影，锁定了那个黑点，语气平静得可怕：
“每次行功，灵力流转至左手太阴肺经，必有淤积堵在云门穴。”
“现今不过左臂偶发酸麻，似有蚁行……”
他微微一顿，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直刺陈平那已毫无血色的脸孔，一字一句，如同敲响丧钟：
“不出三年，你这条左臂，经脉寸断，灵根枯萎，沦为废肢！”
“轰——！”
陈平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脸上所有的轻蔑、傲慢、伪装……瞬间粉碎，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像冰水一样灌满四肢百骸！他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因为李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最隐秘的恐惧上！这隐疾深埋心底，除了师尊无人知晓！眼前这来自“污秽之地”、本该如臭虫般被碾死的凡人，怎么可能……一眼洞穿？！
山门广场上，死寂如同坟墓。只有屏障外异风的凄厉嘶嚎，如同无数鬼爪在疯狂抓挠那层薄薄的金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压得人几乎要炸开时。
一道苍老却带着金石之音、蕴含着某种磅礴力量的声音，悠悠然从云雾缭绕的山门深处传来，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与探究：
“哦？山门之外，竟还有人能一眼看破我薪火仙宗的功法滞碍？”
话音未落，云雾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开，一位身着朴素青袍、须发皆白如雪的长老已悄无声息地踱步而出。
他面容清癯，眼神却亮如寒星，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目光仿佛穿透了空气，径直落在李一身上，对旁边面无人色的陈平视若无物。
李一强忍着头晕目眩和经脉的灼痛，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声音依旧平静如水：“晚辈一时情急，口出妄言，还请仙长恕罪。”
青袍长老孙长老深邃的目光在李一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与深思。他没有追问李一如何看破，只是随手一拂袖，两块非金非木、雕刻着古朴薪火纹路的令牌便轻飘飘地落入李一手中。
“拿着，去参加入门考核。”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随即，他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陈平，声音陡然转冷，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随之下降：“陈平，你身为守山弟子，疏于修持，反染骄躁之气，是非不分。既如此，后山思过崖，面壁一年，静思己过，不得踏出崖洞半步！”
陈平身体猛地一颤，脸色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弟子……遵命！”他心中后怕如同潮水翻涌，却也升起一股死里逃生的庆幸——长老这严厉的惩罚，已然是在变相保他性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