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旬有一种“病”。
这不是一种能被任何现代医学仪器诊断出来的病。它没有生理症状,不发烧,不疼痛,更不会在血液报告上留下任何异常的指标。它更像一种诅咒,一种被强行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永不熄灭的幻觉。
他能看到死亡。
更准确地说,他能看到每个人生命终结前的倒计时。
从他记事起,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就是由无数跳动的红色数字组成的。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悬浮着一串由“年:月:日:时:分:秒”构成的、精确到毫秒的数字。它们像幽灵一样跟随着每一个人,无论是襁褓中的婴儿,还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数字的字体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狱的、不祥的哥特式风格,颜色是血一样的鲜红。
当一个人离死亡越近,那红色的数字就跳动得越快,光芒也越刺眼。李旬曾亲眼见过一个路人的倒计时在归零的瞬间,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飞。那串数字在“00:00:00:00:00:00”定格的刹那,轰然碎裂成漫天飞舞的红色光点,然后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这个“天赋”或者说“诅咒”,让他无法拥有正常的人生。他无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因为每一次拥抱,每一次对视,他都会清晰地看到对方生命终结的确切时间。他尝试过告诉别人,但换来的只有嘲笑和疏远,人们把他当成疯子,一个会带来厄运的怪物。
于是,他学会了沉默。他将自己包裹在厚厚的硬壳里,眼神永远淡漠疏离。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选择了一个最接近死亡的职业——法医。
在解剖台上,冰冷的尸体是唯一不会让他感到焦虑的存在。因为他们的倒计时已经消失,世界终于在他面前呈现出片刻的“正常”。在这里,死亡不是一个跳动的、充满压迫感的未来式,而是一个已经完成的、可以被理性分析的过去式。他用手术刀划开皮肤、分离组织,探寻着生命消逝的最后痕迹,仿佛在寻找一种能让自己解脱的答案。
“李医生,出现场。”
刑警队长赵立国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李旬的沉思。赵立国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刑警,头发稀疏,眼袋浮肿,头顶上的倒计时显示他还有大约二十三年的阳寿,对于一个作息混乱、烟酒不忌的老警察来说,这算是个不错的数字。
“什么情况?”李旬脱下白大褂,换上外出服,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金融中心,有人跳楼了。”赵立国递给他一杯热咖啡,“顶楼,‘天启’投资的创始人,商界的大人物。估计媒体很快就到,得快点。”
李旬接过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些。他瞥了一眼赵立国的倒计时,数字依旧在平稳地跳动。这是他的习惯,像强迫症一样,不断确认周围人的“安全”。
警车呼啸着穿过拥挤的城市。车窗外,无数行人的头顶上,那些红色的数字构成了一片流动的、血色的星河。李旬靠在窗边,眼神空洞地望着这一切。对他而言,这座繁华的都市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即将倾颓的坟场,每个人都在毫无知觉地走向早已注定的终点。
现场位于市中心最昂贵的写字楼楼顶。警戒线已经拉起,闪烁的警灯将周围的玻璃幕墙染得一片蓝红。死者,或者说曾经是死者的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躺在楼下大理石广场的中央,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撞击坑。
李旬没有先去看尸体,而是和赵立国一起乘电梯上了顶楼的天台。风很大,吹得人的衣角猎猎作响。天台边缘的护栏上,能看到清晰的攀爬痕迹。一部最新款的手机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一张幸福的全家福。
“死者张启明,42岁,‘天启’投资公司董事长。”赵立国介绍着情况,“公司最近陷入财务危机,传闻有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初步判断,是压力过大导致的***。”
李旬戴上手套,蹲下身子检查那部手机,没有解锁,只是观察着外壳。他的目光扫过天台上稀稀落落的几个警员和技术人员。他们的倒计时长短不一,但都在稳定地流逝。一切正常,正常得令人窒息。
“有什么发现吗?”赵立国问。
“暂时没有。”李旬站起身,走向天台边缘,俯瞰着楼下的广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地面上的人和车都渺小得如同蝼蚁。
就在这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在广场对面街角的一家咖啡店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目光似乎也正投向这栋大楼。在拥挤的人潮中,她并不起眼。
但李旬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因为,那个女人的头顶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年,没有月,没有日,没有时,分,秒。没有那血红色的、如同附骨之蛆的倒计时。她的头顶上空空如也,就像一个正常人眼中的世界那样“干净”。
这不可能!
三十年来,李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无论是谁,无论在哪里,只要是活物,就必然有倒计时。这是他世界里颠扑不破的铁律,是他所有痛苦和麻木的根源。
可是那个女人……她打破了规则。
他的心脏开始疯狂地擂动,一种混杂着恐惧、惊奇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的情绪席卷而来。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在“看”,而是在“凝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试图从她身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数字痕迹。
没有。完全没有。
她就像一个系统里的BUG,一个不该存在的变量。
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隔着遥远的距离,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精准地与李旬在半空中交汇。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惊讶,仿佛她早就知道他在这里,早就知道他在看她。
随即,她微微颔首,像是在打一个无声的招呼,然后转身,从容地消失在人群中。
李旬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冲下楼追上去,但理智死死地拽住了他。
“李医生?李医生!”赵立国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李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风太大,有点晕。”
他知道这个解释很蹩脚,但赵立国也没多想,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们下去看看尸体吧,技术队已经初步处理完了。”
走下天台,李旬的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的身影和她那片“空白”的区域。她是谁?为什么她没有倒计时?她是……不死的存在吗?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是人?
无数个问题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三十年来,他第一次对这个被诅咒的能力,产生了除厌恶之外的另一种情绪——好奇。
一种足以烧毁一切理智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