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温灵,十岁那年,父亲堵伯欠债,把我卖给张捕头家。父亲攥着那锭沉甸甸的银子,
指缝里漏出的话像冰碴子:"灵丫头,到了张家好好伺候,爹……爹会来接你。"话音未落,
他已转身钻进巷口。张捕头家虽不富贵,但院子打扫干干净净,他夫人姓刘。
"往后这院里的扫洒、浆洗、烧火做饭,全归你。"刘婆娘叉着腰站在台阶上,
"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我捏着裙摆的手指泛白,
指尖深深掐进粗布纹理里,喉咙像被堵住,只能低着头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怕一抬头,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掉下来。这院子比我家那漏风的土坯房规整得多。
青石板铺的地面光溜干净,东头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快伸到西厢房顶上,叶子绿得发亮。
刘婆娘踩着碎步往正屋走,我赶紧抱起地上的衣裳,往井边走,井边旁是柴房。
柴房旁边搭着个矮棚,木盆和捶衣棒并排摆着,旁边就是片小菜圃。
绿油油的青菜顺着竹架往上爬,豆角垂成串,沾着清晨的露水,看着倒比我有精神。
"之乎者也"的调子软软糯糯,从东厢房里飘出来像浸在水里的棉花。我偷偷抬眼,
看见窗纸上映着个清瘦的影子,正坐着念书——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张捕头独子张砚时。
在张家的日子像口深井,一眼望不到头,却也慢慢咂出点滋味。刘婆娘虽刻薄,
却从不让我饿着;张捕头总是早出晚归,腰间的铁刀磨得发亮,
回来时身上常带着尘土和血腥味,却会在撞见刘婆娘训斥我时,
粗着嗓子吼一句"多大点事"。半月后的一个午后,日头正毒,刘婆娘说公子念书辛苦,
让我送碗冰糖雪梨水过去。走到门口时,念书声停了,里面传来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进。"少年的声音清清脆脆,像山涧里的泉水。我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张砚时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衫,领口绣着圈细竹纹。阳光从窗棂漏进来,
落在他乌黑的发顶,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握着毛笔的手指修长,腕骨微微凸起,
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侧脸的线条比画里的人还要俊。我看得有些发怔,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手里的茶盘猛地一晃。"哐当"一声,砚台从桌角滑落,
浓黑的墨汁泼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乌云。血液瞬间冲到头顶,又"唰"地退下去,
我吓得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
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对、对不起,公子,我不是故意的……"预想中的斥责没有来,
反倒是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地上的砚台,我偷偷抬眼,
看见张砚时正盯着那张被墨染的纸,眉头微蹙。"起来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我僵在原地不敢动,肩膀却被轻轻碰了一下。"真没事,不过几张纸罢了。"他蹲下来,
手里还捏着那支狼毫笔,墨汁在指尖晕开一小团黑,"你叫什么名字?""温、温灵。
"他点点头,忽然笑了,眼睛弯成两弯月牙:"好名字。"说着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新纸,
蘸了墨写道,"这是温暖的温。"又写了个"灵"字,"这是灵动的灵。
"墨迹在宣纸上慢慢变干,他转头看我:"你会写字吗?"我低下头,
摇了摇:"娘在世时教过几个字,写不好。""我教你吧。"他把笔递过来,
笔杆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总不能让这些墨汁白浪费了。"那天下午,
老槐树上的蝉鸣聒噪得很,东厢房里却安安静静。张砚时握着我的手,
一笔一划地写"温"和"灵",他的指尖微凉,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耳尖:"横要平,竖要直,
就像做人,得有骨气。"我嗯了一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忽然觉得这苦日子里,
竟藏着点甜。日子像老槐树的影子,慢慢从东头挪到西头。
张捕头依旧是天不亮就挎着铁刀出门,有时带着一身伤回来,刘婆娘嘴上骂着"活该",
夜里却会在灶房煎药到深夜,药味混着槐花香飘满院子。我跟着张砚时学认字,
他教得极有耐心。有时我要去灶房烧火,他就把书本带到厨房门口,坐在小板凳上念给我听。
有次我被热油烫了手,他急忙翻出药膏给我抹,眉头皱得紧紧的:"下次小心些,疼不疼?
"我摇摇头,心里却暖烘烘的。刘婆娘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却在冬至那天,
赏了我一件半旧的棉袄。那是她年轻时的衣裳,湖蓝色的缎面,只是袖口磨破了边。"穿吧,
"她别过脸往灶膛添柴,"冻坏了手脚,谁给我洗衣做饭。"我捧着棉袄站在灶房,
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忽然觉得这院子,也像个家了。平静被打破是在一个暴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邪乎,砸在瓦上"噼里啪啦"响,像要把整个院子掀翻。傍晚时,
几个穿着差服的人闯进院子,裤脚全是泥,脸色凝重得吓人。"张嫂子,
张捕头他……"领头的汉子搓着手,半天说不出下半句。
刘婆娘手里的菜篮子"哐当"掉在地上,青菜滚了一地。她晃了晃,扶住门框才站稳,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怎么了?你说啊!
""抓黑风寨的土匪时……被、被暗算了……"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只看见刘婆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张砚时从东厢房冲出来,白着脸抓住那汉子的胳膊,
指甲都掐进了对方的肉里:"我爹呢?我爹在哪?"那晚的雨下了整整一夜。
张捕头的遗体被抬回来时,身上盖着块白布,边角渗着暗红的血。刘婆娘醒了又晕过去,
嘴里胡话不断,一会儿喊着"你个杀千刀的,让你别逞能",一会儿又哭着"你倒是回来啊,
砚石还没长大,你让我们怎么活呀!……"。灵柩落地的声响,像重锤砸在我心口。
腿一软跪下。他塞给我药钱的手温还在,教我练刀时的喝声还在耳边,
怎么人就成了这口薄棺里的模样?喉咙发紧,想喊他一声,却只呛出泪来。
往后谁还会在我惹祸时护着,谁还会笑着塞给我热乎的饼子?邻居听闻纷涌而来。“作孽啊!
前儿个还帮我修了门闩“砚石这孩子体弱多病,这可咋办,
他媳妇一个妇道人家……“那年我儿子被拐,是老张追了三天三夜,在山里把人找回来的。
”“我家屋顶漏雨,他带着弟兄们冒雨帮忙修缮,自己淋得像落汤鸡……”唉好人不长命,
老天不公啊!有人摇头,有人叹息县府送来的抚恤金很快就见了底。
请大夫、抓药、置办丧事,银子像流水似的花出去。
张砚时把书房里的砚台、字画都拿去当了,换回的钱也只够撑几日。看着药渣堆成了小山,
刘婆娘的脸却一天比一天白,我夜里躺在小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样不行。
"我对着房顶横梁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得想法子挣钱。"张砚时想了个主意,
去书铺抄书。他的字写得好,书铺掌柜愿意按页算钱。可他身子还虚,
抄不了几页就咳嗽不止,挣来的钱只够买米,哪里够抓药。那天我翻出藏在枕下的手串,
是娘留给我的念想,红玛瑙珠子被摩挲得发亮。攥着珠子去当铺的路上,手心全是汗。
掌柜的掂量着珠子,给了五两银钱,我咬着牙,转身就往集市跑。买了面粉和酵母,
在柴房支起个小泥炉。我按着娘教的法子发面,擀成又大又圆的饼,撒上芝麻,贴在炉壁上。
第一炉烧饼烤糊了,第二炉总算金黄喷香。天不亮就推着小推车去集市,
我把烧饼摆在竹篮里,鼓起勇气吆喝起来,没想到来买的人倒挺多,都说这烧饼实在,
五文钱一个,能填半肚子。傍晚收摊时,竹篮空了大半,手里攥着的铜钱沉甸甸的。
"灵丫头,你这手艺能行!"刘婆娘看着我数钱,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虽然不能下床,
你把面粉端来,我帮你揉面,你只管烙。
"“灵姑娘又去卖烧饼了” 刘大娘坐在门前摘着菜叶子。”“嗯””不着急,
慢慢来” 好好的姑娘,可惜命不好。集市人来人往,各种声音交织一起,我正卖的起劲。
突然,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啪”砸下来,我护着篮子躲在房檐下,生怕雨水流进来,
还有一半没卖完,这可怎么办。“这是谁家公子,长的真好看,” 闻声抬头,
张砚石举着柄素面油纸伞,他眉峰清俊,眼尾微微上挑,带了点温和的笑意看着我。那一刻,
像是有只小鹿猛地撞在心上,“咚咚”地跳得又急又响,连带着耳根都跟着发烫。
我慌忙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绞着衣角的手指上,指尖都有些发颤。
“你怎么来了“我来接你回家”“可我还没卖完” “不卖了,我们自己吃,
”雨点渐渐变小,但仍然在下。我和他第一次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他微微侧过身,
伞面倾斜,将大部分的遮蔽空间留给了我,多久没这样过了?好像还是很小的时候,
妈妈也是这样举着伞,把我护在怀里,自己半边身子露在雨里,却总笑着说“妈妈不怕淋”。
那时的伞也是这样,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暖暖的,又有点涩。原来被人这样放在心上护着,
是这样的感觉啊。我的生意越来越好,可小本生意,仅够生活所需,这不行,还的再想办法。
“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的朋友,不要错过,咱家小粥配青菜那是绝配,不吃会后悔,
”店小二肩膀搭个毛巾,扯着嗓吆喝着,灵光一闪,一个想法冒出。第二天,
日头刚爬过东头的牌坊,集市已蒸腾起烟火气。我挎着篮子,
里面放着二十来个圆鼓鼓的烧饼,我瞅准了街角那家挂着“李记粥”木牌的铺子,
脚步轻快地迎上去。“李掌柜,您瞅瞅我这新出炉的烧饼!”我把篮筐往柜台边一放,
掀开盖着的粗布,金黄的饼面泛着油光,“今儿个掺了新磨的荞麦面,嚼着更有劲儿,
里头还多搁了把茴香,配您这儿的酱菜正好。”正拨着算盘的李掌柜抬眼,捏起一个掂了掂,
指腹蹭过饼上的芝麻:“烧饼太小了”“哪能啊!”满脸堆笑的我拍了拍筐沿,
“比别人家大多了,不信你比比,你看我这荞麦面实诚,每一个都压秤呢!您尝一口,
外酥里软,凉了也不硌牙。街坊们今早都抢着要,这是我特意给您留了这筐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