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秋渡

.长庚山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急。

八月末的风卷着细碎的银杏叶掠过练剑场，青石板上落了层浅黄，像谁不小心泼翻了砚台里的金粉。

方知秋收剑时，指尖的灵力还未散尽，剑穗上的羊脂玉佩撞在剑鞘上，叮地一声脆响。

他垂眸看着木桩上整齐的剑痕，眉头微蹙——最后一式本该穿心而过，却偏了半寸。

“方师兄又在精进剑法？”

身后传来外门弟子的笑谈，“这般身手，下月大比定是头名。”

方知秋没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十五岁的少年己经有了仙门首座弟子的模样，素白道袍衬得肩背挺首，眉眼清俊却带着疏离，仿佛生来就该站在众人仰望的位置。

他是长庚山百年难遇的奇才，七岁引气入体，十二岁领悟《三清剑谱》第七式，连最严苛的清虚长老都常对着他的背影叹“后生可畏”。

可只有方知秋自己知道，方才那半寸偏差，是因为山道尽头的喧哗。

“快看！

长老带回来个野小子！”

“满身是伤，头发还是灰的，怕不是山里跑出来的？”

他抬眼望去，只见两个执事弟子押着个少年往戒律堂走。

那少年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裤脚沾着泥污，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最扎眼的是他的头发，不是寻常人的墨黑，而是泛着层极淡的银灰，风一吹，像落了层初雪。

“让开。”

少年突然挣开执事的手，声音沙哑却带着刺，“我自己会走。”

执事弟子恼了，扬手就要呵斥。

方知秋恰好走过去，淡淡道：“长老有令，让我带他去戒律堂。”

执事们连忙行礼退开。

方知秋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对方也正瞪着他，眼睛黑得像深潭，却在虹膜边缘藏着丝极淡的琥珀色——像是某种少见的瞳色，并无异常。

“我没偷东西，也没伤人。”

少年先开了口，下巴抬得老高，“你们仙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

方知秋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勒痕，还有布条下渗出来的暗红血迹，像是被什么猛兽抓伤的。

“长老只说让你去问话。”

他解下自己的水囊递过去，“先处理伤口。”

少年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个态度。

犹豫片刻，还是接了水囊，仰头灌了两口，喉结滚动时，脖颈上露出道细小的疤痕。

“我叫君不孤。”

他忽然说，像是在宣告什么，“记住了。”

方知秋握着剑的手指微顿。

这名字带着股孤绝的狠劲，倒像他此刻的眼神。

“方知秋。”

他回了名字，转身往戒律堂走，“走吧，去晚了，长老该问责了。”

君不孤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踉跄，却刻意踩在方知秋的影子边缘，不远不近。

风卷起地上的银杏叶，有一片落在君不孤的肩头，他抬手拂开时，方知秋瞥见他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或攀爬留下的痕迹，绝不是普通少年该有的。

戒律堂前的石阶很长，方知秋走得慢，听着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沉。

快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你的伤……是被山魈抓的？”

君不孤猛地抬头。

山魈是长庚山外围的低阶妖兽，指甲带毒，寻常猎户碰上九死一生。

“与你无关。”

他别过脸，银灰色的发丝遮住半张脸。

方知秋没再追问，只是推开戒律堂的门时，轻声道：“山魈的毒要用紫藤花汁解，后山崖壁上有。”

君不孤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却在跨进门的瞬间，耳尖悄悄红了。

清虚长老坐在堂上，目光扫过君不孤时，锐利如剑：“你是什么人？

为何会在长庚山禁地附近？”

君不孤抿着唇不说话。

方知秋站在一旁，看着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像在隐忍着什么。

“不说？”

长老敲了敲桌案，“长庚山容不得身份不明之人，拖下去，扔进锁妖塔。”

“我爹娘死了。”

君不孤突然开口，声音发颤，却带着股倔强，“他们被山魈杀了，我追着山魈报仇，才误闯进来的。”

他的眼眶红了，琥珀色的虹膜在光线下格外明显。

方知秋心头微动——方才那眼神里的孤绝，此刻全化作了少年人的无助。

长老沉默片刻，指尖捻着胡须：“既是孤子，便先留下吧。

方知秋，你带他去杂役房，让他先养伤。”

走出戒律堂时，日头己经偏西。

君不孤跟在后面，突然低声道：“谢了。”

方知秋没回头，只望着远处渐渐染上暮色的银杏林：“长老本就没打算赶你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杂役房在西院，缺什么，可来东院找我。”

君不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摸了摸怀里的东西——那是半根磨得光滑的兽骨，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能保平安。

他低头笑了笑，银灰色的头发在暮色里闪着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