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打着伞往里走,伞沿不断滴落的水珠在肩头积成小小的水洼,混着巷子里飘来的鱼腥气,有种潮湿的腥甜。
许言午的渔具店藏在巷子尽头,褪色的木招牌“老许渔具”西个字被风雨啃得斑驳,边角卷翘如枯叶。
推开门时,黄铜风铃发出一串嘶哑的响声。
店里比想象中逼仄,货架从地面堆到天花板,塞满了各式鱼竿、鱼线和塑料假饵,阳光透过蒙着灰的玻璃窗斜切进来,在空气中划出无数道浮动的尘埃。
柜台后,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攥着块砂纸,一下下打磨着根竹制鱼竿,木屑飞起来,像细小的雪片落在他灰扑扑的蓝布衫上。
“买什么?”
许言午头也没抬,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带着种久不与人交流的滞涩。
他的头发花白得像蒙了层霜,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用胶布草草粘在耳后,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锐利,扫过陈默时,像鹰隼盯住了地面的猎物。
陈默收起伞,水珠顺着伞骨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圈。
“许警官,”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落在柜台角落那尊褪色的奖杯上——底座刻着“2010年度全市优秀刑警”,“我是市检察院的陈默,想问问三年前的事。”
砂纸的摩擦声戛然而止。
许言午终于放下鱼竿,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我早就不是警察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退休五年,渔具店老板,不是什么‘许警官’。”
陈默没接话,从公文包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倒出里面的照片——都是从财务总监坠楼案卷宗里复印的现场照。
他把照片一张张排在柜台上,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死者张浩,市国企财务总监,2022年7月13日凌晨被发现坠落在公司楼下,经李人骏警官主导调查,结论为抑郁症***。”
许言午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起来,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木屑。
他的目光掠过照片,在那张拍着窗台的照片上停住了——窗台上有半枚模糊的脚印,边缘被雨水冲刷得残缺,卷宗里说“无法识别,疑似死者本人所留”。
“***案,没什么好说的。”
他重新拿起砂纸,力道却重得过分,竹制鱼竿发出痛苦的***,“现场没打斗痕迹,门窗反锁,遗书是死者亲笔写的,还有医院的抑郁症诊断证明。
所有手续都合规,检察院也复核过,铁案。”
“是吗?”
陈默拿起那张拍着死者手部的照片,指尖点在死者蜷曲的手心,“法医报告里写,死者指甲缝里有微量皮肤组织,呈不规则撕裂状,像是死前用力抓过什么。
为什么没做DNA比对?”
砂纸“啪”地掉在地上。
许言午的肩膀僵了一下,弯腰捡砂纸时,陈默看见他后颈的皮肤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弦。
“当时队里忙,案子又清楚,没必要浪费资源。”
他的声音有点发虚,抓起旁边的搪瓷缸猛灌了口茶,茶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他却浑然不觉。
陈默忽然从内袋摸出那只怀表,轻轻放在柜台上。
铜制表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表盖内侧“程序即正义”的刻字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他按住怀表,不让对方移开视线,“他是前反贪局长陈敬山,三年前7月6日‘病逝’,离张浩坠楼刚好七天。”
许言午端着搪瓷缸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泼在裤腿上,他却像没感觉到烫。
“陈……陈局长?”
他的声音突然变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那个总爱穿中山装,开会时总带着个旧笔记本的陈敬山?”
“是他。”
陈默点头,目光如探照灯般锁住对方,“我父亲死前一周,曾在办公室约见过张浩,卷宗里写‘例行财务检查谈话’,但我在他的日记里看到,那天的记录是‘万海账册有大问题,张浩掌握关键证据’。”
巷口传来收废品三轮车的铃铛声,清脆得像在敲碎店里的沉默。
许言午盯着怀表看了很久,突然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老头,转身钻进柜台后的隔间。
陈默听见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木箱被撞翻的闷响,还有纸张簌簌的摩擦声。
几分钟后,许言午抱着个铁皮盒走出来,盒子上了把生锈的铜锁,表面印着“市刑警大队证物保管”的字样,边角被磨得发亮,显然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他把铁盒重重放在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震得那些塑料假饵都在货架上摇晃。
“这是我当年偷偷留的。”
他从裤腰带上解下串钥匙,找出最细的那根,***铜锁里,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李人骏当时催得紧,案发第三天就逼着我签结案报告,说‘上面有指示,速战速决’。”
铁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霉味的气息涌了出来。
里面没有证物袋,没有笔录纸,只有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照片,和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方块。
许言午拿起最上面的照片,指尖抖得厉害:“这是我趁没人注意,用自己的相机拍的。”
照片比卷宗里的现场照清晰得多。
张浩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一小片地面。
最关键的是他的后颈——有块明显的淤青,形状像个不规则的月牙,边缘带着淡淡的指痕。
“法医说这是坠楼时撞在台阶上造成的,”许言午的声音发颤,“但我见过这种伤,是被人从背后用力按在硬物上才会有的。”
陈默的指尖抚过照片里的淤青,形状和孙飞办公室那张红木椅的扶手弧度几乎重合。
他拿起下一张照片,拍的是张浩摊开的手心——里面攥着半块亮晶晶的玻璃碎片,边缘有个三角形的缺口,像被人硬生生从什么东西上凿下来的,碎片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玻璃,”许言午解开牛皮纸,露出里面的玻璃碎屑,用透明胶带小心地粘在白纸上,“我托大学同学做过成分分析,是种特制的防爆玻璃,多用于高档写字楼的落地窗。
更巧的是,”他抬起头,眼睛在镜片后亮得惊人,“上周你让技术科检测的那个交通肇事案死者,王建军,他的鞋底残留物,成分和这个一模一样。”
陈默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王建军三年前从市建材总公司财务科调去仓库,而那家仓库的主要业务,就是给万海矿业运输建筑材料。
他想起林溪发来的视频,万海矿业总部大楼的落地窗,用的正是这种防爆玻璃。
“张浩死前,是不是去过万海矿业?”
陈默追问,声音压得很低。
许言午点头,从铁盒底层抽出张泛黄的考勤表:“这是我从他办公室偷偷撕下来的。
7月12日那天,他在‘外出事由’栏写着‘万海总部,14:00’,但公司的外出登记本上,这一行被人用修正液涂掉了。”
雨又开始下了,敲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陈默忽然注意到货架最底层,放着个落满灰尘的保温桶,上面印着“万海矿业职工食堂”的字样。
“许叔,”他改用了更亲近的称呼,“您和万海矿业,是不是还有别的渊源?”
许言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猛地合上铁盒,动作快得像在掩盖什么:“没……没有。”
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隔间的方向,那里挂着件洗得发白的矿工服,袖口绣着个模糊的“周”字。
陈默没再追问。
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注意到盒底刻着串数字:131113。
131矿难,11月13日,十年前的那个日子,像道刻在无数人心上的伤疤。
“这些东西,能暂时放在我这里吗?”
陈默看着许言午的眼睛,“我知道这违反规定,但只有这样,才能让真相浮出水面。”
许言午盯着铁盒看了很久,突然抓起墙角的鱼叉,猛地砸向柜台后的暖水瓶。
“砰”的一声,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像极了张浩手心攥着的那块。
“我女儿在万海矿业当会计,”他的声音突然崩溃,像被踩碎的玻璃,“他们用她的工作威胁我,说只要我敢把事情说出去,就让她丢饭碗,让她在这座城市待不下去!”
陈默站起身,按住他颤抖的肩膀。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巷子里的积水漫过了青石板的缝隙,像在冲刷什么被掩盖的痕迹。
“许叔,”他的声音很稳,“我父亲当年常说,证据不会撒谎,但人会。
可只要证据还在,总有一天,能让撒谎的人无处可藏。”
许言午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
他重新拿起铁盒,用钥匙锁好,塞进陈默手里:“小心李人骏,他不止是交警大队长那么简单。
还有孙飞,”他压低声音,几乎是贴在陈默耳边,“131矿难那年,他是万海矿业的安全科长。”
陈默接过铁盒,分量沉得像块石头。
他把怀表放在柜台上,轻轻推到许言午面前:“这个您先拿着。
我父亲说过,守着证据的人,心里得有块不生锈的砝码。”
推开门时,风铃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没那么嘶哑。
雨幕中,陈默看见巷口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他认得那车牌——是孙飞的车。
他把铁盒紧紧抱在怀里,快步走进雨里。
积水在脚下溅起水花,像无数个被惊动的真像,正在泥泞里寻找出路。
渔具店里,许言午拿起那只怀表,打开表盖,“程序即正义”的刻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却执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