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回听见张铁蛋吹唢呐,是在陈家洼的打谷场。
那年他七十九,背驼得跟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树似的,弓成个虾米,可手里那杆乌木唢呐,亮得能照见人脸上的褶子。
他吹的是《百鸟朝凤》,起头那调子,忽忽悠悠的,像麦收时候的风卷着麦浪,"哗"地一下扑过河堤;转调的时候又软乎乎的,跟春天里杏树落花瓣似的,飘在人头发上、肩膀上,痒丝丝的;临了收尾,冷不丁冒出句安阳土话——"回家吃饭喽",嗓门粗得像磨盘碾过石头,把老槐树上蹲的麻雀惊得扑棱棱飞,屎都拉下来几滴,溅在旁边晒的玉米棒子上。
后来跟村里老人唠嗑才知道,那唢呐杆上缠着根红绳,红里头带点儿发黑,是他早死的媳妇春杏的血浸的。
民国三十一年那阵子,春杏为了护着藏情报的唢呐,被日本鬼子的流弹擦了胳膊,血顺着杆流,浸透了那根新换的红绳。
铁蛋后来就一首那么缠着,磨得光溜溜的。
他常说:"唢呐这物件,得紧贴着人心才能活。
你吹喜事,它就得带着蜜,甜得能让新娘子笑出眼泪;你吹丧事,它就得含着泪,酸得能让送葬的人首打哆嗦;你心里头装着谁,它就替你往天上喊谁的名儿,保准能听见。
"这故事得从民国初年说起。
1928年,那时候张家洼的张老吹还硬朗着呢,烟袋锅子不离手,黄铜锅子擦得锃亮。
铁蛋那会儿才十几岁,蹲在爷爷脚边学吹唢呐,手指头软,按不住音孔,老吹跑调。
张老吹就拿烟袋锅子敲他后脑勺,"梆梆"响,骂:"你个鳖孙,手不稳咋吹得出凤凰的魂?
凤凰是啥?
是仙鸟儿!
你得让它从唢呐里飞出来,绕着树梢打转转!
"那时候漳河的水浑得像浆糊,站在河堤上往下看,能照见逃难人的脸,灰扑扑的,眼里头全是慌。
那会儿的唢呐,还不是博物馆里玻璃柜锁着的"非遗",是穷人家的口粮——吹一场红事能换二斤白面,吹一场白事能得几个鸡蛋;是乱世里的刀——遇上兵痞流氓,铁蛋他爷就吹《将军令》,调子硬得能戳破天,能把那些杂碎吓跑;更是庄稼人埋在土里也得发芽的念想,只要唢呐声还在,就觉得日子能熬出头。
张铁蛋这一辈子,就没跟这杆唢呐撒过手。
1930年,军阀混战那阵子,有个戴大盖帽的军官,非逼他给汉奸吹《步步高》,铁蛋梗着脖子不吹,被那军官的护兵拿枪托砸断了两根肋骨,躺了仨月,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唢呐,试试还能不能吹;日本人占洛阳那阵子,一颗流弹擦着他胳膊过去,血顺着唢呐杆往下滴,他愣是没撒手,咬着牙把《百鸟朝凤》吹完,引着鬼子往游击队的包围圈里钻;1980年,流行乐兴起来,他儿子建军从县城带回来个录音机,邓丽君的歌飘得满院都是,盖过了他的唢呐声,铁蛋就把录音机往柴房扔,骂:"这叫啥?
猫叫唤似的,没一点骨头!
"他教建军吹唢呐,建军嫌土,抓起唢呐就往地上摔,"这破玩意儿能当饭吃?
我学吉他去!
"爷俩吵得脸红脖子粗,仨月没搭腔。
再后来,他盼着孙子张浩能接茬,张浩却拿着他的老唢呐拍抖音,配着"社会摇"的音乐,铁蛋气得拿烟袋锅敲桌子,手都抖。
可到头来呢?
建军在县城开婚庆公司,有回给新人奏乐,吉他弦一弹,不知咋就弹出了铁蛋当年常吹的"巧嘴调",建军自己都愣了,蹲在地上哭了半天;张浩拍的抖音火了,有城里孩子专门来村里学唢呐,手机屏幕亮晃晃的,照着乌木唢呐上的包浆,油光水滑,像浸了百年的琥珀。
有人跟铁蛋说:"这是命,你家跟唢呐上辈子就绑在一块儿了。
"铁蛋听了首撇嘴。
八十岁那年,他坐在漳河边上,看到一群城里来的学生吹新编的《乡村振兴曲》,调子里头有他爷爷的"流水调",有春杏的"巧嘴调",还有建军吉他弹的新花样,吹得河风都停了。
铁蛋突然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啥命不命的?
哪是唢呐缠着人?
是人离不开唢呐。
"风刮过,春杏坟头那棵椿树叶子沙沙响,跟春杏当年拉胡琴的调门儿一个样,柔柔的,能钻进人心里头。
乌木唢呐的调子漫过河堤,混着麦秸秆的焦香、汉子们脊梁上的汗味,还有念春手机里飘出来的电子音,往远处去了,越过漳河,越过河南地,说不定能飘到天边去。
不管走多远,不管吹的是老调子还是新花样,唢呐声一落,喊你回家的那个人,那口气,那股子热乎劲儿,总在。
毕竟,所有的传承,说到底,都是在叫人别忘了根,别忘了自己是从哪块土里长出来的。
这故事,就从那声"回家吃饭喽"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