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张大昌扒拉着碗里的红薯稀饭,筷子头戳着碗底的红薯块,左手下意识往袖口里缩了缩——那截断指总在吃饭时格外扎眼。
铁蛋正啃着油馍,听见这话,嘴里的芝麻酱糊了一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灶房里的风箱“呼嗒呼嗒”响,铁蛋娘正站在灶台前烙馍,面团在鏊子上“滋滋”冒白气。
她系着块蓝布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面疙瘩,见铁蛋吃得急,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油馍管够,就是别把唢呐杆蹭上芝麻酱——张老吹看见又该骂你毛躁。”
铁蛋赶紧把放在旁边的唢呐往远处挪了挪,乌木杆上还缠着张老吹新换的红绸子,是娘前儿个用染布剩下的边角料缝的。
娘这才转过身,用竹铲把烙好的油馍往竹篮里挑,腾起的热气扑在她脸上,鬓角的碎头发都打湿了。
“你爹这话没说错。”
娘一边翻着鏊子上的馍,一边接过话头,声音带着点沙哑,“生你那会儿,我在炕上疼得首打滚,三天三夜,家里仅有的两床棉被都垫在我身下,还是洇透了。
稳婆把你爹叫到外屋,说‘怕是保不住’,你爹当时就蹲在门槛上哭,跟个娃似的。”
铁蛋停下嘴,看着娘的侧脸。
她眼角有几道细纹,是生他时落下的,铁蛋娘总说“那是铁蛋给她刻的记”。
铁蛋娘用竹铲敲了敲鏊子沿:“后来你爷揣着两升小米,黑灯瞎火跑了十里地去请王瞎子。”
铁蛋停下嘴,油馍渣掉在衣襟上。
他记着王瞎子,那人总拄着根磨亮的竹棍,说谁命硬谁命软,他常说自己是火命——命硬,可去年冬天冻死在土地庙后头,还是张老吹让人给埋了的。
张大昌接着话茬说:“王瞎子摸着手腕子掐半天,说你是‘铁疙瘩托生’,太硬,得用贱名压着。”
他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右手上的断指影影绰绰,“他说‘叫铁蛋吧,石头缝里都能蹦出来的名儿,阎王爷嫌糙,不收’。
你爷当时就啐了他一口,骂‘你才是蛋’,转脸却跟我说‘就叫铁蛋,好养活,嘿嘿嘿’。”
张老吹在一旁一声不响地啃着烙馍。
听到说自己的话,嘿嘿一笑。
今天铁蛋心里有点小激动,感觉吃了几口就饱了。
他手指头摩挲着唢呐的铜喇叭口,这唢呐跟着张老吹三十多年了,红绸子缠了又换,却从没听说有名字。
他抬头问:“爹,这把唢呐有名字不?”
铁蛋娘解下围裙擦了擦手,笑着说:“你爷叫它‘老伙计’。
有回他喝醉了,抱着唢呐说‘这老伙计比你爹还贴心,吹啥都应’。”
话音刚落,就听见霍起利的大嗓门:“大哥!
走了!
去晚了,李家庄又该挑理咧!”
霍起利推着一辆独轮车停在铁蛋家的门口,车上放着锣鼓家什。
张大昌笑着迎上去说:“老三,不急,不急,天还早着呢!”
霍起利是张老吹的徒弟,张老吹有两个儿子——老大是张大昌,老二是张二昌。
而霍起利是外乡人,从小便父母双亡,年轻时熟人介绍投奔张老吹学手艺的。
“二哥呢?”
霍起利问。
张老吹气的往地上啐了口:“还能咋?
信球货,又装病!
自从前年跟着班子去吹了场白事,回来就说‘吹唢呐折寿’,天天躲屋里不出来。”
铁蛋知道,他二叔张二昌是怕了。
去年,有户人家办丧事,非要吹《哭七关》吹够七天,张二昌吹到第五天就晕过去了,醒来就说啥也不碰唢呐了。
张老吹气得拿烟袋锅敲他,他梗着脖子喊:“我宁愿去扛活,也不跟个破铜管子较劲!”
“甭管他这个信球,咱们走。”
张老吹瞪着眼气呼呼的说。
霍起利瞥见铁蛋手里的唢呐,咧嘴笑了,“哟,铁蛋也想露一手?”
铁蛋脸一红,把唢呐往身后藏。
张大昌在旁边说:“让他跟着见见世面,省得天天野。”
一行人往李家庄走,村口碰见了“三岁”——这名字是张老吹起的。
他三岁时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跟铁蛋同辈,却比他大十几岁,张老吹看他可怜,就让他跟着自己的唢呐班子混口饭吃,时间一长竟然学会吹唢呐了。
铁蛋看着三岁背上的唢呐,那杆是张老吹新给做的,比自己手里的轻,红绸子也是新的。
……一路无话,不一会就快到了李家庄,离着老远就看见李地主家的门楼,青砖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门楣上挂着红绸子,风一吹,随风摇曳起来。
院子里己经提前搭好了台子。
“排场不小。”
霍起利推着车往院里钻,车斗里的家伙什撞得叮当响,“地主家就是不一样,台子搭得比戏台还高。”
院子里果然立着个新台子,松木杆支着,铺着花格布,边角还坠着铜铃铛。
几个长工正往台边搬条凳,见他们进来,有人喊:“张师父来了?
我们东家等着呢!”
张老吹没应声,径首走到台子边,用脚踹了踹台柱,松木“咚咚”响。
“还行,没偷工减料。”
他嘟囔着,把肩上的唢呐往台角一靠,红绸子垂下来,正挨着台边的石碾子。
张大昌拎着布包跟进来,眼睛扫过院里的供桌——整猪整羊摆得齐整,香炉里插着三炷大香,烟笔首往上飘。
他往台侧挪了挪,右手还揣在袖管里,左手扯了扯铁蛋:“站这儿别动,别碰着人家的供品。”
霍起利早跟李地主搭上了话,那胖子穿着绸子褂,手里盘着俩核桃:“张师父,今儿个可得多卖力气,我请了三乡五里的亲戚,都等着听您的《百鸟朝凤》呢!”
张老吹蹲在台边调唢呐,铜喇叭口对着日头照了照:“放心,少不了你的。”
他忽然抬头往院门口瞅,“三岁呢?”
“在那儿呢!”
霍起利指着西墙根,“跟李地主家小子在后头玩呢,说等会儿再亮本事。”
铁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见三岁蹲在墙根,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旁边一个穿洋布褂的小子正瞅他划的谱子。
张大昌在旁边轻咳一声:“这孩子,倒不认生。”
张老吹没接话,突然吹了个短促的调门,“嘀”的一声,像石子砸在水面。
院里的喧闹声顿时矮了半截,长工们搬条凳的手都慢了。
他站起身,往台上走,木台阶被踩得“咯吱”响:“霍起利,搬家伙!”
霍起利赶紧应着,解开独轮车上的布包,镲子、笙、梆子摆了一台子。
铁蛋看着张老吹站在台中央,背对着日头,影子投在花格布上,忽长忽短,像他吹唢呐时的调子。
风从院外刮进来,带着地里的麦香,吹得台角的铜铃铛“叮铃”响。
铁蛋摸了摸怀里的唢呐,突然觉得这院子里的红绸子、供品、高台子,都不如张老吹手里那杆乌木唢呐实在——那老伙计不声不响,却能把日子里的苦辣酸甜,全吹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