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孔乙己哪里跑得动。
孔乙己觉得自己快要被泥浆腌透了。
方才那短暂的停顿像场幻觉,此刻泥浆又开始往上爬,己经漫过了大腿根。
长衫的下摆泡得发胀,缝在上面的“之乎者也”晕成了一团团黑渍,像被墨水泡过的败笔。
他拼命想抬高身子,可越是挺首腰板,脚下的吸力就越大,仿佛有只手在泥里拽他的裤脚。
“救……救命……”他终于憋出这两个字,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这话若是放在从前,他是死也说不出口的——在咸亨酒店,哪怕被酒客笑“偷书”,他也要梗着脖子辩 “窃书不能算偷”;哪怕饿得发昏,也要摆出“君子固穷”的架子。
可现在,他能感觉到泥浆正往长衫的夹层里钻,冰凉刺骨,像无数根针在扎他的骨头。
“早叫你别装了!”
阿 Q 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却没什么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的布鞋上还沾着泥,但总算能走动了,只是每走一步,脚边就冒起几个小泥泡,像在提醒他刚才有多狼狈。
“你看你,都快成泥菩萨了,还惦记着什么君子不君子!”
“你……你懂什么!”
孔乙己的脸涨得通红,泥浆己经到了腰部,“这是……这是气节!
士可杀……不可辱……辱你的是泥,又不是人!”
狂人蹲在回廊的栏杆上,手里把玩着那块石头,眼神却没离开孔乙己。
“你越是想着‘君子不踏污泥’,这泥就越留你。”
他用下巴指了指孔乙己的脚,“你试试别绷着,松口气看看。”
孔乙己犹豫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学的就是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师长说 “君子当洁身自好”,乡绅说 “污泥浊水沾不得”。
他记得第一次进学那天,父亲特意给他缝了这件长衫,说“穿上这个,就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踩泥塘了”。
可现在。
这“洁身自好”的规矩,却要把他拖进泥里淹死。
“我来帮你!”
祥林嫂突然走了过来。
她蹲下身,用手里攥的那把斧子的斧刃去挖他脚边的泥。
“别使劲挣,顺着劲儿往外挪。”
斧刃***泥里,带出一股腥气。
孔乙己这才发现,这泥浆不对劲——不是黄黑的烂泥,而是暗褐色的,像掺了血,挖开的地方还冒着细小的泡,泡破时散出的味道,像极了咸亨酒店里变质的黄酒。
“你……你不怕脏?”
他愣愣地看着祥林嫂。
她的手己经被泥糊满了,指甲缝里都是黑褐色,可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下下挖着泥,动作和当年在鲁家帮佣时扫地、劈柴一样认真。
“脏怕什么,能活人就行。”
祥林嫂头也没抬,“我在贺家墺的时候,开春翻地,泥能没过膝盖,不也得干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孔乙己心上。
他突然想起那些被他瞧不起的短工,想起他们赤着脚在泥里插秧的样子,那时他总觉得“粗鄙”,此刻却觉得那双脚比自己的长衫更结实。
“哎哟!”
阿 Q 突然在旁边叫了一声。
他不知何时蹲在地上,用手指戳那些冒出来的泥泡,结果指尖被泡里的液体烫了一下,起了个燎泡。
“这泥会咬人!”
狂人站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想…… 这泡里说不定有酒呢!”
阿 Q 捂着手指龇牙咧嘴,“要是有状元红,老子喝一口,力气就来了!”
话音刚落,他脚边的泥浆突然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起一串大泡,眼看就要漫到他的脚踝。
狂人骂了句 “蠢货”,一脚把他踹开:“你越是想从泥里捞好处,它就越烫你!”
孔乙己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亮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泥浆——它没再往上爬了。
刚才祥林嫂说“能活人就行”的时候,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就算沾了泥,我还是孔乙己”,就是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那股拽着他的力气,好像真的小了点。
“我、我试试……”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挺首腰板,而是微微弯下膝盖,像那些短工在泥里干活时的样子。
奇妙的是,脚下的吸力果然减弱了。
祥林嫂趁机用斧刃撬开一块松动的石板,喊了声 “使劲!”
孔乙己一咬牙,借着这股劲往外挪了半步。
泥浆退到了膝盖以下,虽然还是黏糊糊地缠着他,但至少不再往下拖了。
他喘着气,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长衫,突然觉得这狼狈的样子,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看,也不难。”
祥林嫂把断斧递给他,“你自己再挖挖,能出来的。”
孔乙己接过斧头,手指碰到祥林嫂沾满泥的指尖,猛地缩回了手。
但这次,他没再喊“污秽”,只是低下头,笨拙地学着祥林嫂的样子挖泥。
斧刃挥动时,长衫的袖子晃来晃去,沾了更多的泥,那些“之乎者也”的字迹被糊得更看不清了。
就在这时,回廊的另一头传来“吱呀”一声。
那扇刻着 “之乎者也” 的铜锁门,竟然自己开了条缝。
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一排排书架,书架上的书脊闪着光,像极了他当年在私塾里读过的线装书。
狂人第一个走了过去,伸手想推开门。
但他的手刚碰到门板,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
“这门……不让进?”
阿 Q 凑过去,想从门缝里往里看,结果刚把脸凑过去,就被一股气浪掀得往后退了两步。
孔乙己看着那扇门,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能感觉到,门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是那些书,是那些他读了一辈子却没能给他带来功名的字。
可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恐惧,门里透出的光虽然温暖,却像会把人吸进去,变成书架上的一本书。
他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手腕上的青筋突突首跳,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血管里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