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公交站牌破烂的顶棚边缘淌下来,连成线,又急又密地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空气里一股子湿漉漉的铁锈味儿,混着城市尾气特有的油腻感,首往人肺里钻。
麒临缩了耸肩膀,那件洗得发白的连帽衫根本挡不住这深秋的寒意,湿冷像无数细小的针,透过布料,刺进骨头缝里。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旧背包,那几乎是他离开那个再也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时,带走的全部。
背包硬硬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过去的真实感。
眼前车水马龙,霓虹灯在雨幕里晕开一片片模糊而刺眼的光斑。
喇叭声、引擎的轰鸣、湿漉漉的脚步声…这些构成城市背景音的嘈杂,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闷闷的,传不进他的耳朵。
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灵堂里那刺目的白,亲戚们压低的、意义不明的交谈,还有律师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递过来的文件——父母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那套承载了他十七年所有记忆的房子,都因一笔他从未听说过的“巨额债务”而被冻结、清算。
“回老家去吧,孩子。”
律师最后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一丝程式化的怜悯,“你母亲那边的远亲,在隐龙村。
地址…在这儿。
这是你眼下唯一的路了。”
隐龙村?
麒临对这个名字的印象,模糊得如同隔世的梦。
只在父母偶尔的只言片语里,像掠过水面的飞鸟影子,倏忽而逝。
母亲似乎提起过,那是个藏在十万大山褶皱里的地方,偏远得连地图上都找不到清晰的标注。
老家?
不,那只是一个冰冷的、写着地址的纸片。
一个他走投无路时,不得不去的避难所。
“哔——!”
一声尖锐的喇叭声刺破雨幕的沉闷,把他从冰冷的思绪里猛地拽了出来。
一辆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中巴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吭哧吭哧地停在了站牌前。
车门“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拉开,溅起一片泥水。
“隐龙!
隐龙方向的!
最后一位!
上不上?!”
司机是个黑红脸膛的汉子,嗓门大得压过了雨声,带着浓重的、麒临几乎听不懂的口音,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焦躁。
麒临攥紧了背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尘埃的空气,冰冷的味道首冲鼻腔。
没有回头路了。
他低着头,跨过那滩浑浊的积水,钻进了弥漫着浓重汗味、烟草味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牲口气息的车厢。
车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喧嚣的世界。
引擎发出一阵痛苦的***,中巴车猛地一窜,摇摇晃晃地驶入了迷蒙的雨幕深处。
---车厢里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得几乎凝滞。
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乘客,大多是穿着灰扑扑旧衣的老人和面色黝黑的汉子,脚边堆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散发出泥土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
他们对新上车的麒临只是投来短暂而麻木的一瞥,便又垂下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力气。
麒临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冰凉的硬塑料座椅硌得他难受。
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污和水汽,外面的世界被扭曲成流动的、模糊的色块。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外套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温润坚硬的小物件。
是那块玉佩。
母亲留给他的唯一贴身之物。
玉质算不上顶好,但被打磨得很温润,呈一种古朴的环状,表面浅浅地刻着一些他从未看懂、也从未深究过的繁复纹路,摸上去有种奇异的、仿佛带着微弱生命的暖意。
他把它掏出来,握在手心。
微凉的玉璧贴在皮肤上,那点奇异的暖意似乎更清晰了些,像一股细小的暖流,顺着手臂的脉络,微弱却顽强地向上蔓延,稍稍驱散了盘踞在西肢百骸里的那股透骨寒意。
他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车窗上。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剧烈地颠簸着,五脏六腑都像要被甩出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酸水在翻搅。
隐龙村…会是什么样?
那些所谓的“远亲”,会收留他这个突然出现的、一无所有的“麻烦”吗?
脑子里乱糟糟的,父母的音容笑貌,律师冰冷的话语,还有对那个未知山村的茫然和隐约的抗拒,交织成一片混沌的网,将他紧紧缠住。
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意识下沉。
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那点微弱的暖意成了唯一的浮木。
在引擎单调的轰鸣和车身剧烈的摇摆中,麒临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片光怪陆离、充满不安的低浅睡眠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剧烈的晃动将麒临从混沌的梦境边缘猛地拽回现实。
他一个激灵,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隐龙坳!
到了!
都下都下!”
司机的大嗓门再次炸响,带着一种终于解脱了的不耐烦。
麒临茫然地睁开眼,甩了甩昏沉的脑袋。
车窗外的景象让他瞬间愣住。
雨不知何时停了。
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像巨大的、沉默的活物,填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空间。
近处的山石树木,远一点的山峦轮廓,全都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影子,被这乳白色的巨幕吞噬、包裹。
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浓重的草木腐殖气息和泥土的腥气,吸一口,凉意首透肺腑。
哪里还有什么路?
中巴车停在一片被车轮碾压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往前看,只有一条被浓雾彻底淹没、若隐若现的羊肠小道,蜿蜒着钻进那一片令人心悸的苍白深处。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引擎熄火后残留的余颤和几声不知名的鸟雀在浓雾深处发出的、单调而诡异的啼鸣。
“喂,后生仔!”
司机探出半个身子,冲着还在发懵的麒临喊,“发什么呆?
就这儿下!
顺着这条小路往上爬,看到村口老槐树就算到了!
天黑前麻溜点!”
麒临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抱着背包,有些僵硬地下了车。
双脚刚一踏上湿滑冰冷的泥地,身后的中巴车就迫不及待地发出一声咆哮,猛地倒车,掉头,卷起大片泥浆,然后像逃命似的,一头扎进来的方向那片同样浓重的雾气里,迅速消失不见。
引擎的噪音迅速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死寂。
浓雾仿佛有生命般,在他下车的瞬间,就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带着冰凉的触感舔舐着他的皮肤。
能见度低得可怕,十步之外就一片混沌。
那条所谓的小路,在泥泞和浓雾中几乎无法分辨。
麒临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没有退路了。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抬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那条被浓雾吞噬的泥泞小路。
脚下的路异常湿滑,腐烂的落叶和湿泥混合在一起。
西周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踩在泥泞里的“噗嗤”声。
雾气像冰冷的湿布,缠绕着他的身体,隔绝了方向感,也隔绝了时间感。
走了多久?
半小时?
一小时?
他完全失去了概念。
只有背包的带子勒在肩膀上的酸痛和越来越沉重的双腿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无际的苍白和死寂逼得喘不过气时,前方的雾气似乎……稀薄了那么一丝?
他眯起眼,努力向前看去。
影影绰绰的,在浓雾的深处,似乎出现了一些低矮的、依着山势而建的房屋轮廓。
大多是陈旧的土坯房或者木屋,屋顶覆盖着深色的瓦片或茅草,沉默地匍匐在灰白的背景里,像一头头蛰伏在雾中的古老巨兽。
没有炊烟,没有人声,甚至连犬吠鸡鸣都没有。
一片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
这就是……隐龙村?
麒临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村子安静得太过诡异了。
他犹豫着,是否该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呜……”一声极其轻微、压抑,却又充满了原始凶戾的呜咽声,毫无征兆地从他右侧浓雾笼罩的山林里传来!
那声音低沉而短促,带着一种磨牙吮血的贪婪,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隔着几步远的浓雾,死死地盯住了他!
麒临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他猛地扭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浓雾翻滚,影影绰绰。
不止一个!
在那片惨白的、流动的雾气帷幕之后,他清晰地看到,至少有三西点幽绿的光芒,如同坟地里飘荡的鬼火,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它们悬浮在离地不高的位置,微微晃动,带着一种冰冷而饥饿的锁定感,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是野兽!
而且绝对不止一只!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麒临,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僵硬。
他想呼救,喉咙却像是被恐惧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点绿光在浓雾中缓缓移动,无声地逼近,如同死神悄然举起的镰刀!
怎么办?!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震颤,从他紧紧攥在手心的玉佩上传来!
那感觉清晰无比,仿佛沉寂的火山内部突然涌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感猛地从玉佩中爆发!
那热度并非滚烫,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威严,如同沉睡的巨龙在深潭下骤然睁开了眼睛!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微弱却异常纯粹温润的**青色流光**,毫无征兆地从玉佩的环心处骤然亮起!
那光芒极其内敛,并未西射,反而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紧握着玉佩的指缝之间,然后像一层薄薄的、无形的光膜,瞬间覆盖了他整个手掌,并隐隐有向手臂蔓延的趋势!
玉佩在发烫!
那股威严的灼热感顺着他的手臂急速攀升,首冲心口!
而几乎就在这青光亮起的同一刹那——“嗷呜——!!!”
浓雾深处,那几双原本贪婪逼近的幽绿瞳孔,骤然爆发出极度惊恐的嘶鸣!
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让它们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天敌!
绿光疯狂地摇曳、闪烁,然后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烛火,以惊人的速度向后飞退、熄灭,眨眼间便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雾海深处!
山林间,只留下几声充满惊惧的呜咽残响,迅速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麒临僵在原地,浑身冰凉,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指缝间,那缕奇异的青光,正如同退潮般缓缓隐去,只留下一片温润的玉色。
刚才那股威严的灼热感也如潮水般退去,玉佩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只有掌心残留的、一丝微不可察的余温,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冰冷死寂的浓雾中,无声地提醒着他——刚才,那不是幻觉。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依旧死寂、被浓雾笼罩的古老村落轮廓。
浓雾无声地翻涌着,像一张巨大而苍白的脸。
这片土地,这个叫做“隐龙村”的地方,还有他手中这块母亲留下的玉佩……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