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佝偻的轮廓在流动的乳白里沉浮,一点点变得清晰。
不是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怪物,而是一个……人?
一个极其瘦小的老妇人。
她穿着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粗布斜襟褂子,下身是同样陈旧的深蓝色阔腿裤,裤脚沾满了湿泥。
花白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巴巴的小髻,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木簪固定着。
一张脸皱得像风干的核桃,布满深刻的沟壑,皮肤是常年被山风和湿气浸染出的暗沉褐色。
她背上压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硕大竹篓,篓子里塞满了各种湿漉漉、还滴着水珠的草叶根茎,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混合药味。
这药味极其霸道,瞬间压过了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
老妇人似乎完全没料到浓雾里会突然冒出个大活人,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了,满是惊愕。
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背篓的藤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定格的泥塑。
麒临的心脏还在狂跳,后背紧紧抵着粗糙冰冷的树干,几乎能感觉到树皮上湿滑的苔藓。
他死死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妇人,喉咙发紧,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巨大的困惑又涌了上来。
这诡异的死寂村落,这串凶兽般的脚印……然后突然冒出个采药的老婆婆?
这反差也太大了!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浓雾,无声地对峙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雾气在缓慢地流动。
老妇人浑浊的视线飞快地从麒临苍白的脸、沾满泥泞的裤腿,滑到他那只依旧死死攥着、指节泛白的右手上——那只握着玉佩的手。
她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麒临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浑浊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像是平静的深潭里,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小石子。
“后……后生?”
老妇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和那司机相似却更为苍老的山里口音,像枯枝刮过砂纸。
她试探着向前挪了一小步,背上的沉重竹篓让她微微晃了一下。
“你……打哪来?
这地方,外人可轻易找不着。”
麒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
他强迫自己松开一点紧攥的拳头,但玉佩依旧被牢牢地护在掌心。
“我……我从城里来。
找隐龙村。”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和未消的惊惧,“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亲戚。”
“亲戚?”
老妇人布满皱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上下打量着麒临,那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他的皮肉看透骨头,全然没有普通乡下老人的浑浊木讷。
“谁家的?
叫什么?”
“我……我不知道。”
麒临被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避开了那洞悉般的目光,“我母亲姓林,叫林婉。
她……她老家是这里的。”
他报出了母亲的名字,这是唯一的线索。
“林婉?”
老妇人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头锁得更深了,像是在记忆的尘埃里努力翻找。
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花白的发髻也跟着轻颤。
“没听过……老婆子我在这活了快八十年,没听过村里有叫这名的闺女出去过,更没听说谁家有城里的亲戚找回来。”
心,猛地往下一沉。
唯一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啪”地破灭了。
一股巨大的茫然和无措瞬间攫住了麒临。
律师给的信息是错的?
还是……这根本就是个骗局?
把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丢到这个鬼地方自生自灭?
寒意再次从心底升起,比浓雾更冷。
---就在麒临被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淹没时,老妇人的目光却从他脸上移开了。
她浑浊的视线,落在了地上——落在了那串巨大、诡异、带着暗红污痕的脚印上!
她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变了!
那张原本只是布满风霜和疑惑的、皱巴巴的脸,在看到那些脚印的刹那,骤然绷紧!
浑浊的老眼猛地射出两道如同鹰隼般的精光,锐利得与她的年龄和外貌完全不符!
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凝重,还有一丝……深沉的忌惮!
她甚至顾不上麒临了,佝偻的身体猛地蹲下,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
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按向脚印中心那暗红色的污迹。
指尖沾了一点,凑到鼻尖下,用力地嗅了嗅。
麒临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她。
老妇人的鼻翼剧烈地翕动了几下,随即,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
她猛地甩掉指尖的污迹,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蚀痕!
是‘那东西’的蚀痕!
这么新鲜……它刚过去没多久!”
她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充满了紧迫感,“糟了!
它往村子里去了!”
麒临听得一头雾水,但“蚀痕”和“那东西”几个字,以及老妇人骤然剧变的脸色和语气,都让他瞬间明白过来——这脚印,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而且,非常危险!
危险到让这个看起来普通的老婆婆都瞬间如临大敌!
“什……什么东西?”
麒临的声音干涩发紧。
老妇人猛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脚印延伸进村的方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焦急。
“没时间解释了!”
她一把抓住麒临冰凉的手腕!
那枯瘦的手指力道大得惊人,像铁箍一样,麒临甚至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不想死就跟我走!
快!”
老妇人厉喝一声,不由分说,拽着麒临就往村子里冲!
她背上那沉重的药篓随着奔跑剧烈晃动,里面的草叶哗哗作响。
麒临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跑。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疑惑、还有手腕上传来的剧痛交织在一起。
这老婆婆的力气……也太吓人了!
这真的是一个背着沉重药篓、看起来风烛残年的老人该有的力量吗?
浓雾被他们奔跑的身影搅动,翻卷着向两旁分开。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刺鼻的药味和泥土腥气。
两侧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沉默的土坯房和木屋,此刻更像是一排排无声伫立的墓碑,散发着阴森死寂的气息。
老妇人目标明确,拽着麒临在泥泞湿滑的小路上疾奔,对村子的布局似乎烂熟于心。
她一边跑,一边焦急地朝着村子深处张望,嘴里还在低声急促地念叨着什么,像是某种祈祷,又像是咒骂。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老槐树……祠堂……”麒临被她拽着,跌跌撞撞地跑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周围的景象吸引。
这村子安静得可怕,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
偶尔能看到一两家门口挂着褪了色的红布条或者风干的玉米,却不见任何人影。
整个村子仿佛陷入了一场集体沉睡,又或者……是某种更可怕的寂静。
就在他们快要冲到村子中心,隐约看到一棵巨大、枝干虬结如龙的古槐树轮廓时——“吼——!!!”
一声低沉、暴虐、充满了痛苦和狂怒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古槐树方向的那片浓雾深处炸响!
那声音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穿透力,震得周围的雾气都剧烈地翻滚起来!
空气仿佛都在颤抖!
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凶戾气息,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席卷而来!
麒临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眼前一黑,耳膜刺痛!
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全身,血液都似乎要冻结!
拽着他的老妇人猛地刹住脚步!
她佝偻的身体瞬间绷得笔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向前方翻腾的雾海,里面燃烧的焦急瞬间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所取代!
“晚了……”她干涩的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字,抓着麒临手腕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它……找到活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