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一座青砖黛瓦的古宅静卧于深巷,檐下悬一匾,墨字遒劲——“味隐斋”。
斋中烛火摇曳,映着一名女子侧影。
她身着素白丝袍,袖口微卷,指尖轻抚一卷泛黄古籍,眉目沉静,眸光如秋水映星。
她便是苏婉,当代最负盛名的古味复原师,人称“舌尖上的考古者”。
案上瓷盘盛着一道清露色的羹汤,薄雾氤氲,香气幽渺,似兰非兰,似檀非檀,竟带着一丝铁锈与雪松交织的冷香。
这便是她耗时三年,遍查敦煌残卷、宫廷秘档,终得复原的失传古菜——“千秋露”。
“据《齐膳志》载,‘千秋露’为大齐开国宴首菜,唯皇后亲制,饮之者如梦千年,故又名‘引魂汤’。”
她低声自语,指尖轻点古籍边注,“然其方三失其二,香料名录残缺,世人皆以为虚妄……可我信它存在。”
她凝视那碗露色清汤,心中却无半分得意,唯有一丝近乎朝圣的敬畏。
这不是一道菜,而是一扇门。
一道通往千年前大齐王朝的门。
窗外风起,烛火忽明忽暗,檐角铜铃轻响,仿佛有谁在低语。
她深吸一口气,执起银匙,缓缓舀起一勺。
汤色澄澈,入口却非清甜,而是一股极寒首冲脑门,如冰针刺入太阳穴。
紧接着,一股暖流自喉间滚落,五脏六腑仿佛被温柔包裹,又似被烈火灼烧。
她眼前骤然一黑,耳畔却响起古乐——编钟低鸣,箫声如诉,似有女子轻唱:“千秋宴,一梦归,魂归来兮,故人非。”
她想放下银匙,手却僵在半空。
身体如坠深渊,意识却向上飞升。
她看见自己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身着凤袍,手执金勺,正为帝王盛汤。
殿外鼓乐齐鸣,殿内百官俯首。
可就在她转身刹那,一名女子含泪捧碗近前,低语:“姐姐,这碗,我为你温了三日。”
那声音熟悉得令她心颤。
是她自己。
却又不是她。
“不要!”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眼前景象骤然破碎,化作漫天血雾。
“呃——!”
她猛地抽搐,银匙落地,清脆一响。
瓷碗未倒,汤未洒,可那香气却骤然浓烈,如千年尘封的墓穴开启,带着腐土与香料混合的奇异芬芳,缠绕鼻尖,钻入肺腑。
她想呼吸,却觉空气凝滞。
心跳如鼓,一下、两下……越来越缓。
“不对……这味道……”她瞳孔微缩,指尖颤抖,“不是复原失败……是……它在回应我?”
她低头再看那碗“千秋露”,汤面竟泛起细微涟漪,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波动。
一缕极淡的金线在汤中流转,如龙蛇游走,倏然没入她倒映其中的瞳孔。
“我……”她想后退,双腿却如生根。
意识如沙漏倾覆,一点一点沉入黑暗。
最后听见的,是古乐渐远,而一个遥远的女声,轻轻在她耳边呢喃:“你终于来了……这一次,莫再迟归。”
——冷。
刺骨的冷。
不是冬夜寒风,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阴寒,如井水浸透棉絮,层层包裹,令人窒息。
苏婉在剧痛中醒来。
不是头痛,而是腹中如刀绞,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体内翻涌,逼她屈膝、蜷缩、嘶吼。
她睁眼,眼前是斑驳发黑的房梁,蛛网垂落如帘。
西壁破败,墙皮剥落,露出黄土夯基。
一盏残烛在风中摇曳,光影晃动,映出墙角堆着的破陶罐与枯草。
这不是她的“味隐斋”。
这不是现代。
“这是……哪里?”
她想撑起身子,却浑身无力。
低头一看,惊得魂飞魄散——她竟身着粗麻素裙,腰腹高隆,分明是临盆之相!
“不……不可能!”
她猛地摇头,冷汗涔涔而下,“我是苏婉,我是现代人!
我刚刚还在品‘千秋露’……我怎么会……”话未说完,腹中又是一阵剧痛,如巨锤砸下。
她蜷缩在草席上,双手死死抠住身下破布。
“啊——!”
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喉间挤出。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接着是木门“吱呀”推开。
一名小宫女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惨白:“娘娘!
要生了!
可稳婆……稳婆被贵妃扣着,说冷宫不配……冷宫?”
苏婉心头一震,“你说什么宫?”
“冷……冷宫啊……”小宫女哆嗦着,“您忘了?
您是先皇后胞妹,因‘毒杀太子’之罪被废,囚于此地……己三年了……”苏婉如遭雷击。
先皇后?
胞妹?
毒杀太子?
她脑中轰然作响,那些古籍中的只言片语骤然浮现——“齐元三年,废妃苏氏产女于冷宫,翌日夭折……苏婉柔,先皇后之妹,因妒弑姐,篡位未遂,流放西境……”她不是苏婉柔。
她是……被毒杀的姐姐?
是那个在千秋宴上,被人捧来一碗“温汤”的皇后?!
“不……我不是她……”她咬牙,冷汗浸透鬓发,“我是现代人……我只是尝了‘千秋露’……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还会……生孩子?”
腹痛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低头,看见自己双手——那是一双陌生的手,纤细却粗糙,指节微弯,掌心有薄茧。
不是她那双常年执勺、保养得宜的手。
可这身体,却在本能地应对生产——呼吸节奏、用力方式,竟与她所学的现代分娩知识惊人吻合。
“难道……”她忽然明白,“这具身体……也记得?”
“娘娘!
血……血出来了!”
小宫女惊叫。
苏婉低头,素裙下己洇开一片暗红,如墨滴入水,缓缓蔓延。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疼痛是真实的,血是真实的,这具身体的每一次收缩,都是生死一线。
她不能死。
她若死,孩子必亡。
她若死,这谜团,永无解。
“听着,”她猛地睁眼,声音冷而稳,“去烧水,要滚烫的。
拿干净布,越多越好。
再去找些姜片、艾草,若有蜂蜜,也拿来。”
小宫女愣住:“可……可您不是……我是你主子。”
苏婉盯着她,一字一句,“也是这宫里唯一能救你命的人。
你若想活,就照我说的做——现在!”
小宫女浑身一颤,转身冲了出去。
苏婉靠在草席上,喘息如风箱。
腹中孩子似在挣扎,要破体而出。
她抬手抚上高耸的腹部,指尖微颤。
“孩子……你到底是谁的孩子?”
是那个被废的苏婉柔所生?
还是……她因“千秋露”而孕育的时空之子?
她不知。
她只知,这一夜,她必须活着。
为了查明真相,为了弄清这“千秋露”究竟是美食,还是一场跨越千年的献祭。
烛火忽灭。
风从破窗灌入,吹得她发丝纷飞。
远处传来乌鸦嘶鸣,凄厉如哭。
冷宫死寂,唯有她粗重的呼吸与腹中生命的搏动,在黑暗中交织成一首重生之曲。
她咬破舌尖,以痛醒神。
“我苏婉,一生复原古味,只为寻一口真味。”
“今日,我以血为引,以身为灶——我要在这冷宫之中,熬出第一口属于我的‘真’。”
风止。
雨落。
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划破长夜。
冷宫深处,新命将临。
而千年之谜,才刚刚揭开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