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从河面爬上堤岸,沿着青石巷一路漫进来,把“栖迟”的玻璃门糊成一面毛玻璃。
顾栖在门内,额角抵着微凉的玻璃,指尖一遍遍描摹雾气的纹路。
他睡不着,耳机里循环着白噪音,音量比平时低两格——那是江迟昨天随口说的:“夜里风大,别把风声也关在外面。”
顾栖把这句话写进备忘录,却没告诉江迟,他其实早就把风声也录进了白噪音。
风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鼓槌敲在空鼓面上,回声闷而钝。
花盆里的雏菊幼苗在补光灯下安静地拔节。
顾栖蹲下来,用指腹量叶间距——比昨天又多出0.4厘米。
他拿起江迟留下的软皮笔记本,翻到第三页,铅笔写下:第9天,02:27,叶柄出现淡红色晕圈,疑似低温胁迫。
写完,他把便利贴撕成一条,贴在温度计旁边,提醒自己天亮后给育苗棚加温。
便利贴背面,是江迟昨晚临走前写的一句话:“如果今晚雾不散,明早我带你去看河堤的风信子。”
顾栖把这句话默背了三遍,才撕下另一张绿色贴纸,画了一朵风信子,贴在手机壳摄像头旁——雏菊旁边,又多了一朵紫色小花。
雾散得比想象中早。
早上七点,江迟提着保温壶出现在花店门口。
壶里装着刚煮好的燕麦奶,表面浮着薄薄一层肉桂粉。
顾栖开门时,鼻尖先闻到奶香,然后才看见江迟。
江迟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像碎钻。
“雾退了,风信子还在。”
江迟说。
顾栖点点头,转身去拿相机——一台老款的奥林巴斯胶片机,镜头盖用一根红绳拴在机身上,走路时轻轻晃动,像一条迷你跳绳。
河堤在旧城最北端,早些年种过成片的荷兰风信子,后来城市扩张,花圃被划成荒地。
今年春天,市政重新翻土,补植了新的球根,西月末,正是第一茬花剑破土的时候。
江迟开车,顾栖坐在副驾,车窗开了一条缝。
风带着潮湿的泥土味灌进来,顾栖把额头抵在窗沿,鼻尖刚好迎上风。
江迟用余光看他,车速稳在西十码,像怕惊飞什么。
停车后,要穿过一片芦苇荡。
芦苇己经抽穗,细长的叶片在风中互相摩擦,沙沙声钻进顾栖的耳机空腔——他没戴耳机,却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耳廓,才想起今天把它留在了店里。
“怕吵?”
江迟问。
顾栖摇头,声音低却清晰:“怕回声。”
江迟没再追问,只侧身走在前面,用身体替他挡开那些过于茂盛的苇叶。
风信子圃被一圈低矮的木栅栏围着,紫、蓝、粉、白,颜色像打翻的颜料盘。
花剑刚抽出,花序像婴儿的拳头,紧紧攥着尚未开放的未来。
顾栖蹲在第一垄畦前,相机举到眼前,又放下。
“太密。”
他说。
江迟于是带他往深处走,走到最边缘的一小块空地——那里有一株被遗漏的风信子,孤零零长在畦埂上,周围是裸土。
顾栖半跪下来,相机贴近地面,镜头对准那株单薄的蓝紫色花剑。
江迟退后两步,不打扰构图,却在他按下快门的瞬间,轻声说:“它好像迟到了。”
咔嚓一声,胶片定格。
顾栖放下相机,低头,指尖碰了碰花剑的苞片,声音像自言自语:“迟到的,也要开。”
风忽然大起来,吹得芦苇荡一片起伏。
顾栖的发尾被吹到嘴角,他伸手去拨,发尾却缠在耳机线——今天没带耳机,线也留在鹿角挂钩上。
江迟看见他手指僵在半空,像被无形的线绊住。
下一秒,江迟抬手,替他把那缕头发别到耳后。
指尖擦过耳廓,温度一触即离。
顾栖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躲。
回花店的路上,江迟绕去了一家旧书店。
店门口堆着打折的园艺书,最上面一本《风信子栽培史》,封面被雨水泡出波浪形的褶皱。
江迟买下,翻到扉页,用铅笔写了一行字:“给顾栖——迟到的花,也有资格被好好种。”
他把书递给顾栖,顾栖用指腹蹭了蹭扉页的铅笔字,然后把书抱在怀里,像抱一盆刚出棚的幼苗。
下午两点,花店来了不速之客。
一个穿深蓝西装的男人,自称社区残联的干事,姓刘。
刘先生拿着一沓表格,说要在两周内完成“残障个体创业回访”,顾栖的名字在名单上。
他说话时,目光在花店里来回扫,最后停在顾栖脸上,带着那种“我很理解你”的微笑。
顾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围裙下摆,指节发白。
江迟刚好在柜台后给雏菊幼苗测叶片长度,见状,起身,走到刘先生面前。
“我是顾栖的合作人。”
江迟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回访可以预约,但今天不方便。”
刘先生愣了一下,目光在江迟胸前的咨询师挂牌上停留两秒,最终点头,留下名片。
门关上后,顾栖还站在原地。
江迟没说话,只是重新拿起尺子,继续量叶片。
尺子划过叶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风穿过芦苇。
顾栖的肩膀慢慢松下来。
傍晚六点,育苗棚加温器故障。
温度骤降,顾栖蹲在棚角,额头抵着膝盖,像把自己折进一个最小的壳。
江迟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顾栖。
他没急着靠近,先把加温器插头拔掉,重新设置温控,确认灯亮起,才蹲下来,与顾栖保持半米距离。
“设备老了,不是你的错。”
江迟说。
顾栖的声音闷在臂弯里:“种球会冻死。”
“不会。”
江迟从口袋里掏出那台胶片相机,“我给它拍照了,它舍不得死。”
顾栖抬头,眼睛有点红,却不是因为哭——是长时间憋闷后的血丝。
江迟把相机递给他,镜头盖打开,对准加温器重新亮起的红灯。
咔嚓一声,红灯定格。
夜里九点,顾栖给那株迟到的风信子换了单盆。
陶盆是江迟下午在旧货市场买的,盆壁有一道细小裂纹,被他用白色丙烯涂了一道,像一条愈合的疤。
换盆时,顾栖第一次主动开口讲很长的话:“风信子第一年不开花很正常,球根要积累营养。
我原来想,如果今年不开,就把它扔掉。
但今天,我发现它根尖长出了新的白色须根——像很小的道歉。”
江迟没急着回应,等顾栖把话说完,才轻声答:“那就给它一个迟到的春天。”
夜里十点,江迟准备离开。
顾栖叫住他,从柜台下拿出一只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是一叠照片——今天拍的胶片己经冲洗好,最上面一张是那株独自长在畦埂上的蓝紫色风信子。
照片背面,顾栖用铅笔写了一行字:“迟来的道歉,也是道歉。”
江迟把照片收进背包,拉链拉好,抬头看顾栖。
顾栖站在收银台后,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很长,一首延伸到江迟脚边。
江迟忽然迈出一步,影子与影子重叠。
他抬手,在顾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像拍落一片看不见的灰。
“明天降温,育苗棚再加一层无纺布。”
他说。
顾栖点头,幅度很小,却很认真。
江迟走后,顾栖把风信子的照片贴在收银台内侧的墙板上。
墙板原本贴满了干花标本,现在多了一株尚未开放的蓝紫色花剑。
顾栖退后两步,用指尖在空气里描摹那株花的轮廓,像在描摹一条尚未抵达的河流。
他打开手机备忘录,新建一条:第10天,20:47,风信子换盆,根须白,0.8cm。
写完,他按下保存,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顿两秒,又加了一句:谢谢江迟,没有让球根冻死。
凌晨一点,花店熄灯。
顾栖躺在床上,耳机依旧没戴。
窗外,风从河堤方向吹来,带着风信子圃里湿润的泥土味。
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迟到的鼓点,终于追上春天的节奏。
黑暗中,他轻声说了一句话,声音轻到只有自己能听见:“江迟,风信子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