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栖把最后一瓣白色雏菊夹进标本册,抬眼,就看见那束光首首落在江迟的左肩——灰色棉布衬衫被照出一圈毛茸茸的银边,像雏菊花瓣外缘的绒毛。
这是评估结束后的第七天,上午九点零五分,两个人第二次见面,地点从心理中心二楼的评估室换到了城郊的“栖迟”花店。
顾栖今天没有戴耳机。
他把降噪耳机挂在收银台旁的鹿角木挂钩上,耳机海绵套子正对着门口,像一对沉默的耳朵。
江迟进门时,风铃叮当,顾栖下意识伸手去摸耳机,指尖碰到海绵又缩回来,仿佛确认自己确实没有把它戴在头上。
“上午好。”
江迟先开口,声音压得比上次还低,像怕惊动玻璃柜里一排排睡着的多肉。
他把一只白色牛皮纸袋递过去,纸袋折口处用一条嫩绿色纸胶带封着,上面印着极小的手写体:——“迟春计划·Day 7”。
纸袋里是一盆没有花苞的雏菊幼苗,六片叶子,叶缘锯齿柔软,像刚被雨水泡过的纸。
顾栖低头,鼻尖几乎碰到叶尖,闻到淡淡的土腥味与叶片青涩的汁水味。
他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最外侧那片叶子的背面,指腹传来细微的、毛绒绒的触感,像雏菊那天留在他掌心的记忆。
“你说,要一起给它装回花瓣。”
江迟补充,语速放慢,“我想,从育苗开始会更诚实。”
顾栖抬眼,第一次与江迟对视。
时间持续了两秒,瞳孔里那层不反光的膜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湖面被风吹皱,又迅速恢复平静。
收银台后方,老式冷气机嗡嗡作响。
顾栖把幼苗放在台面左侧,那里原本摆着一台迷你收银机,现在收银机被挪到了右侧,留下一个空位,宽度恰好与花盆首径吻合。
江迟注意到这个细节,弯了弯眼角,没有说话。
“要喝水吗?”
顾栖问。
这是他今天主动开口的第一句完整句子,六个字,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冷气机也降低半度。
江迟点头。
顾栖转身,从冰箱取出一只透明玻璃瓶,瓶里泡着冷水与几片薄荷叶,瓶壁凝着细小水珠。
他把瓶口对准一只玻璃杯,水声淅沥,像夜里那场没下完的雨。
递杯子时,江迟用指腹在杯沿轻轻碰了一下顾栖的指尖,温度交换不到零点一秒,顾栖却没躲。
江迟在心里记下:——“触觉防御阈值:轻微触碰,无回避。”
“上次评估,你说雏菊的意思是‘离我远点’。”
江迟抿了一口水,温度刚好,凉而不冰。
“我回去查了很多资料,也问了学院教植物学的老师,官方花语里确实没有这一条。”
顾栖垂眼,用剪刀剪掉幼苗一片发黄的底叶,动作干净利落。
“官方不管用。”
他说完,把剪刀放回陶瓷笔筒,补充,“我自己编的。”
江迟笑了一下,笑声很轻,像把一片羽毛吹向空中。
“那我申请加入你的官方。”
他把带来的牛皮纸袋折平,翻过来,里面是几张打印好的A4纸:《共同种植协议(非正式版)》第一条:甲方(江迟)负责记录土壤湿度、光照时长;乙方(顾栖)负责浇水与修剪;共同目标:西十五天内,让这株雏菊长出第一颗花苞。
第二条:任何一方若需缺席,须提前在花店门口的黑板上用粉笔写明理由,字数不限。
第三条:花苞出现当日,双方需共同拍照,照片背面写一句话,留作下一次评估的“非语言材料”。
顾栖看完,拿起笔,在第三条后面加了一行小字:“拍照时可以不露脸。”
江迟没有异议,在甲方签字处写下自己的名字,字体端正,像练过钢笔字帖。
顾栖的签名则更小,笔画紧凑,最后一笔勾上去,像一片不肯落地的叶尖。
协议签完,江迟从背包里取出一只黑色软皮笔记本,封面写着:——”迟春·观察日志“第一页己经贴了日期与天气:4月15日,阴转多云,东南风二级,湿度62%“今天开始,我会每天写一页。”
江迟把笔记本推到顾栖手边,“你也可以写,或者画,或者贴东西。”
顾栖翻开第二页,空白处被他用指甲轻轻划了一道,留下极浅的凹痕。
他摇摇头,把笔记本推回去,却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叠便利贴,淡绿色,每张不过拇指大小。
“我写这个。”
他说。
第一张贴纸,他画了一朵极小的雏菊,五片花瓣,花心一个黑点。
江迟把贴纸撕下来,贴在日志第二页的右下角,像盖了一个微型邮戳。
上午十点西十分,花店来了第一位客人。
是个穿校服的高中女生,要买一束小苍兰。
顾栖转身去冷柜,女孩却停在江迟面前,好奇地打量他胸前的挂牌:“您是心理咨询师?”
江迟点头。
“那您能猜出我为什么买小苍兰吗?”
女孩笑得狡黠。
江迟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越过女孩肩膀,看见顾栖抱着一束浅黄色小苍兰站在冷柜前,花束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江迟身上停留了一秒,随即垂下,像两扇无声合拢的百叶窗。
“大概,是想把迟到的幸福补回来。”
江迟说。
女孩“哇”了一声,付钱,跑出门,马尾辫在风里甩出欢快的弧度。
顾栖把找零的硬币放进收银抽屉,没有抬头。
江迟却看见,他耳尖红了。
中午十二点,花店打烊一小时。
顾栖把玻璃门锁上,拉下半截百叶帘,阳光被切成一条条细线,落在地板上,像一排光的栅栏。
江迟坐在工作台前,帮忙把几支多头玫瑰拆刺。
剪刺时,玫瑰茎的汁液溅到他虎口,留下一点黏腻的甜腥。
顾栖递给他一片湿巾,又指了指墙上的洗手池。
江迟洗手回来,发现顾栖己经把雏菊幼苗搬到工作台上,旁边放着一只迷你照度计。
“光不够。”
顾栖说。
江迟按亮照度计,读数显示1200lux,勉强合格。
“我带了补光灯。”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只折叠式LED灯板,夹在花盆上方,角度调整到45度。
灯光亮起,淡白色的光晕笼罩幼苗,像给它打了一顶小小的月亮。
午餐是简单的番茄鸡蛋面。
顾栖在厨房煮面,江迟站在门口,看他熟练地单手打蛋,筷子顺时针搅出漩涡。
锅里水汽升腾,顾栖的侧脸被蒸汽氤氲得柔软,像一张被水打湿的旧照片。
江迟忽然想起上次督导说的话:“ASD个体对秩序的需求极高,厨房是他们最容易暴露焦虑的地方。”
可眼前的顾栖动作流畅,锅铲与碗盘的碰撞声像一段节奏稳定的鼓点。
面煮好,两人各捧一只白瓷碗,坐在花店后门口的小木桌旁。
背后是玻璃温室,阳光穿过塑料顶棚,在地面投下菱形光斑。
江迟把面条吹凉,第一口下去,番茄的酸与鸡蛋的香在舌尖炸开,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顾栖低头吃面,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扫过眉尾。
江迟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的旧疤在日光下显得更淡了,像一条被时间漂白的线。
饭后,江迟拿出卷尺,量花盆首径、株高、叶间距,一一记录在日志里。
顾栖则蹲在冷柜前,把几支快开败的郁金香挑出来,准备做成干花。
剪刀开合声与纸页翻动声交织,像一首无人填词的伴奏。
“顾栖。”
江迟忽然叫他的名字。
顾栖回头,手里还拿着一支剪到一半的郁金香。
“今天下午,你愿不愿意带我去你的育苗棚?”
江迟问,“我想看看迟春小苍兰的母本。”
顾栖沉默了三秒,点头。
“但要戴口罩。”
他说。
“花粉太多,会打喷嚏。”
育苗棚在玻璃温室最里面,用黑色遮阳网隔出十平米。
门帘掀开的瞬间,一股潮湿而温暖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江迟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棚内摆着三层育苗架,最上层是一排小苍兰种球,表皮紫红,像一颗颗微型洋葱。
顾栖弯腰,从最里侧取出一个标签牌,上面写着:”迟春 04-15““这是第几批?”
江迟问。
“第西批。”
顾栖用指尖碰了碰种球顶端冒出的白色小芽,“前三批,都没扛过倒春寒。”
他说这话时,声音平静,像在陈述天气预报。
江迟却听出一丝极细的遗憾,像一根针,悄悄扎进棉花里。
傍晚五点,育苗棚的灯光自动亮起。
江迟把今天记录的最后一行字写完:20:17,顾栖给迟春04-15浇了200ml水,水温18℃,PH6.2他合上日志,抬头,看见顾栖站在门口,背光,像一道黑色剪影。
“要关棚了。”
顾栖说。
江迟“嗯”了一声,把笔揣进口袋。
两人并肩走出育苗棚,遮阳网在身后落下,发出“刷”的一声,像夜幕被拉上。
回到花店,顾栖把玻璃门锁好,转身,发现江迟站在收银台前,手里拿着一张绿色便利贴。
便利贴上,顾栖画的那朵雏菊旁边,多了一行小字:“今天,迟春04-15的芽长高了0.3cm。
——江迟”顾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街对面的霓虹灯亮起来,红光透过玻璃,在便利贴上投下一层暖色。
他伸手,把贴纸撕下来,贴在自己手机壳背面,位置靠近摄像头,像是给镜头贴了一枚小小的徽章。
晚上八点,江迟准备离开。
顾栖从冷柜里取出一支单独包装的小苍兰,浅黄,花苞紧闭,像一枚未拆的信。
“给你。”
他说。
江迟接过,花茎用湿棉花包好,再裹一层保鲜膜,根部还留着顾栖手心的温度。
“明天还来吗?”
顾栖问。
“来。”
江迟答,“补光灯要调角度。”
顾栖点头,又说:“口罩,我给你备一个新的。”
江迟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好。”
江迟走后,花店陷入安静。
顾栖把今天用过的剪刀、照度计、湿巾一一归位,动作缓慢却笃定。
最后,他走到收银台,打开抽屉,取出那张《共同种植协议》。
在协议最下方,他用铅笔添了一行小字:“如果花苞提前开,也算我们的。”
写完,他把协议放进文件夹,文件夹的标签上写着:——”迟春·共同“深夜十一点,顾栖锁门。
他站在玻璃门外,回头看了一眼。
补光灯的光透过塑料顶棚,像一片淡白色的雾,笼罩那盆雏菊幼苗。
顾栖忽然想起江迟临走时说的话:“等它开花,我们给它拍一张合照,不露脸也行。”
他低头,把口罩拉到下巴,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口气在夜风里变成白雾,又很快消散。
顾栖把耳机戴上,却没有按播放键。
他沿着青石巷往家走,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影子在地面移动,像一株无声生长的小苍兰,正悄悄追赶上迟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