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口石碑上 “静安” 二字正渗着粘稠黑液,把方正笔画晕成两只垂泪的眼。
他刚迈过界碑,就听见无数细碎的窸窣 —— 家家户户窗纸在震颤,里面人影幢幢似在比划,却吐不出半点声响,像被掐住喉咙的皮影。
“别进去。”
卖茶老婆婆用炭笔在糙纸上写字,手腕抖得几乎捏不住笔。
她指节那圈淡青勒痕,像常年被绳索咬出的印子。
“进去的人,舌头都会变成石头。”
林砚眼角余光扫过茶摊下的竹筐,十几个陶俑挤在里面,每个俑的嘴都被铁钉死死钉住。
陶土泛着釉色般的诡异光泽,凑近了能嗅到股熟悉的甜香 —— 与青城山紫衣少女消散时的金光,有着一模一样的暖意。
“这些是……” 他刚启唇,舌尖突然麻如触电。
空气中浮出无数透明的 “禁” 字,织成细密的网,将整个镇子罩得密不透风。
老婆婆猛地攥住他手腕,把支沾着朱砂的毛笔塞进他掌心。
另只手掀开茶桌下的暗格,半张焦黑的纸躺在里面,残存字迹依稀能辨出 “火杀言灵”,墨痕里还凝着未散的烟火气。
“七日前,” 她的炭笔在纸上划出刺耳声响,“镇上来了个黑袍先生,教孩童们写‘哑’字。”
林砚指尖突然刺痛 —— 那支朱砂笔正在发烫,笔杆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被强行剜去的词语:“爹娘欢笑疼痛”…… 最底端刻着个模糊印记,与《言灵簿》扉页的纹路分毫不差。
深夜祠堂里,百盏油灯同时摇曳如鬼火。
林砚缩在香案后,看黑袍先生站在供桌前,用银针刺破孩童指尖,将血珠滴进砚台研磨。
那些掺了血的墨汁写在黄纸上,竟浮起黑色的 “封” 字,像吸血的水蛭般钻进孩子们喉咙。
“从此你们再不会说伤人的话了。”
黑袍先生的声音像生锈铁片在摩擦,转身时,林砚看见他背后衣料下有团东西在蠕动 —— 像是无数文字被硬生生揉成了肉球。
供桌下突然飘来声呜咽,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蜷在那里,手里攥着块糖画。
那是麦芽糖捏的 “娘” 字,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金色糖浆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烫出星星点点的小坑。
“不能吃!”
林砚扑过去打掉糖画,融化的糖浆落地瞬间,化作条金鳞小蛇,对着黑袍先生吐出血红信子。
祠堂门窗突然无风自撞,所有油灯同时熄灭。
黑暗中响起无数纸张碎裂的脆响,林砚摸出怀里的《言灵簿》,书页自动翻到某页,空白处正渗着朱砂般的血字:“百年前,此镇因口舌之争引发血案,三百人死于自相残杀。”
“你果然来了。”
黑袍先生的声音在黑暗中荡开,“你师父没能了结的事,该由你来收尾了。”
林砚突然想起老道说的往事 —— 二十年前,解字楼有位师兄下山历练,从此杳无音信。
他留下的最后物件,是支刻着 “止语” 二字的玉簪,此刻正躺在林砚行囊里,与紫衣少女的银簪隐隐共鸣,发出细碎的嗡鸣。
“你是……我是被文字囚禁的人。”
黑袍先生撕开衣襟,露出胸膛纵横交错的伤疤,伤口里嵌着无数黑色小字,正在缓慢蠕动如蛆虫,“当年我想封住所有恶言,却差点让整个镇子变成坟墓。”
供桌突然剧烈震颤,被封住口舌的孩童们同时站起,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响。
他们指尖渗出的血珠在地上汇聚,凝成个巨大的 “默” 字,边缘泛着不祥的紫光,像朵盛开的毒花。
“快用‘破’字!”
黑袍先生突然将支狼毫笔扔过来,笔杆在空中划出银弧,“只有语契者的血能解开这百年诅咒!”
林砚咬破舌尖,将血唾在笔尖。
当 “破” 字砸在地上的瞬间,整个祠堂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 被封印的话语如潮水般涌出,有争吵,有哭喊,有欢笑,有怒骂,最终化作金色光点,在晨光中凝成只巨大的凤凰,展翅时带起漫天霞光。
小姑娘突然指着天空喊出声:“娘!”
这声呼喊像把钥匙,所有孩童都开始咿咿呀呀地学语。
黑袍先生的身体在金光中逐渐透明,他最后望了眼林砚,胸口的文字突然化作只彩蝶,停在《言灵簿》的封面上,翅膀扇动着细碎的金粉。
“真正的言灵,不是禁绝恶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拂过宣纸,“是教会人们好好说话。”
林砚离开失语镇时,孩子们追在他身后,用还不太流利的语调说着 “谢谢”。
那些稚嫩的声音里,“善” 字泛着暖黄,“真” 字闪着银光,在青石板路上铺成条璀璨的小径,一首延伸到雾散的尽头。
他翻开《言灵簿》,新的字迹正在浮现。
这次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幅清晰的画像 —— 个穿解字楼道袍的青年,正握着狼毫笔,在漫天飞舞的文字中微笑。
画像下方写着行小字:“言为心之声,笔为心之刃,执笔者当自省。”
江南的梅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间,无数金色的 “明” 字正在跳跃,像撒了把碎金子。
林砚握紧手中的狼毫笔,知道下一个城镇里,还有更多等待被救赎的文字,和更多需要被唤醒的心灵。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投下的轮廓,正与《言灵簿》里那个青年的画像渐渐重合,仿佛预示着一场注定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