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鞋印深嵌石中半寸,边缘洇着靛蓝幽光,步幅足有丈余,像是被巨斧劈出的沟壑。
最奇的是印心,都凝着个模糊的 “奔” 字,笔画间缠满银白色风丝,如被冰封的闪电在暗夜里颤栗。
“这是‘踏风者’的足迹。”
挑药篓的郎中擦肩而过时,药草香裹着缕淡墨气漫过来,“听说他们能踩着自家字灵赶路,可惜啊……”话音未落,西北天际突然滚来山崩般的轰鸣。
林砚抬眼望见朵墨云正以妖异的速度膨胀,云团边缘翻涌着无数扭曲的字影,“裂塌灭”—— 字字都裹着杀伐气,像淬毒的刀在天幕上乱砍。
“回声谷出事了。”
郎中突然往药篓里塞了把枯槁的草,指节泛白,“那地方藏着言灵师的禁忌,百年一醒,专吞会驭字的人。”
林砚摸出《言灵簿》时,书页正剧烈震颤,仿佛有活物在里面冲撞。
最新浮现的字迹间夹着片枯叶,枫叶脉络里写满细如蚊足的 “悔” 字,红得像凝固的血珠,触之生凉。
他指尖在狼毫笔杆上摩挲出热汗,黑袍先生临终的话语突然在耳畔回响。
赶到回声谷时,暮色己漫过谷口牌坊。
那座刻着 “闻声” 二字的青石坊,正以诡谲的角度斜插在地里,右侧 “声” 字缺了最后一笔,露出中空的石芯,黑黢黢的像被挖掉的眼窝,风灌进去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别碰那牌坊!”
穿短打的猎户从树后猛跳出来,背上弓箭泛着层死气的灰光,“上个月有外乡人摸了‘声’字的缺口,如今天天在谷底说胡话,把肠子都悔青了。”
林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谷底果然飘来断续的呓语。
那些话语颠三倒西,却裹着熟悉的字灵波动 —— 像是无数 “言” 字被揉碎了重拼,在暮色里织成张粘稠的网,要把活人拖进去溺毙。
猎户突然捂住耳朵蹲下,脸色惨白如纸:“又来了!”
谷中炸响阵奇异的回声,不是山风穿岩缝的呼啸,是无数重叠的人声在翻滚。
林砚凝神细听,竟在混沌声浪里捉住个清晰的字句 —— 声极轻的 “阿姊”,裹着麦芽糖般的甜香,像极了失语镇那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
“这谷里的回声会勾魂,” 猎户往他掌心塞了块黑布,布面粗糙如砂纸,“蒙住耳朵,别让它们钻进去啃你的心。”
黑布刚遮住耳廓,指尖的狼毫笔突然烫得惊人。
《言灵簿》“哗啦” 自动翻页,空白处浮现出幅速写:群古装人围坐石坊下,中间穿道袍的青年以指为笔在地上写字,那些字刚落成便化作流光钻进石坊,让 “闻声” 二字迸出璀璨的光,照亮了半个夜空。
“百年前,这里是言灵师的聚点。”
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脑海炸响,林砚猛地扯下黑布,正见谷口石坊在渗水珠,那些水珠落地便化作透明的字,在地上拼出 “守谷人” 三个虚影,触之即散。
石坊的阴影里,缓缓转出个拄拐杖的老者。
他头发白如霜雪,却在发间别着支翠绿的竹笔,笔杆上刻的 “记” 字正缓缓旋转,像只警惕的独眼在打量来人。
“你终于来了。”
老者的拐杖往地上顿出沉闷的响,石屑簌簌往下掉,“解字楼的小娃娃,果然没让人等白了头。”
林砚瞥见他袖口补丁上绣着半朵残梅,针脚里嵌着细碎的金粉 —— 那是用 “金” 字的字灵混着丝线绣成的,和紫衣少女银簪上的光泽如出一辙,暖得能焐热指尖。
“回声谷吞的不是人,” 老者突然掀起衣襟,露出胸腹间片淡青色印记,那是无数重叠的 “言” 字在蠕动,“是他们烂在肚子里没说出口的话。”
谷底的回声突然变得清晰,林砚听见无数未尽的句子在风里飘荡:“对不起我爱你我错了”…… 最刺耳的是声少年的哭喊,反复叫着 “阿姊”,每声都让谷口石坊剧烈震颤,“声” 字的缺口又扩大几分,像在无声地哭泣。
“那外乡人不是被回声骗了,” 老者的竹笔突然指向谷底,笔锋锐利如刀,“是他自己心里藏着不敢说的话,被谷里的字灵勾出来当点心。”
林砚突然想起失语镇的黑袍先生,想起青城山那个紫衣少女,指尖的狼毫笔骤然迸出金光。
他奔到石坊前,咬破舌尖将血唾在笔尖,蘸着心头血往 “声” 字的缺口补写最后一笔。
血色笔画刚落成,整个山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回荡的回声突然凝成束白光,如利箭般钻进石坊的 “声” 字里。
林砚在刺目的光芒中看见无数人影:穿道袍的青年在微笑,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举着糖画奔跑,还有个熟悉的黑袍身影对着他颔首,目光里带着释然。
“真正的言灵,” 老者的声音混在光芒里,像晨钟撞在心间,“是敢说出口的真心话。”
光芒散尽时,谷口石坊己恢复端正。
“闻声” 二字泛着温润的光,石缝里钻出株翠绿的新芽,叶片上清晰印着个 “诺” 字,风吹过便轻轻摇曳,像在点头应许。
林砚翻开《言灵簿》,最新的书页上画着座完整的石坊,坊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 正是他自己,举着狼毫笔对着天空书写,笔尖流淌出的金光织成了云霞。
猎户和老者都己不见踪影,只有谷底还飘着淡淡的麦芽糖香,甜得能醉人心。
林砚摸出怀中的银簪和玉簪,两簪相碰发出清脆的鸣响,在空气中化作个金色的 “和” 字,慢悠悠飘向远方,像只展翅的蝶。
他望着《言灵簿》上新浮现的地图,指尖划过下一个标记点。
那里叫 “无字城”,标注的符号是个空白方框,像张摊开的宣纸,等着人去书写传奇。
天边的月亮正爬上树梢,给谷口石坊镀了层银辉,像撒了把碎银子。
林砚握紧狼毫笔,听见笔杆里传来细微的嗡鸣 —— 那是无数字灵在雀跃,像无数只小手在推着他往前走。
谷外的官道上,新的脚印正在生成。
那些由 “行” 字化作的足迹泛着暖金,一首延伸到夜色深处,仿佛在说:前路漫漫,且用笔尖去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