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三姐林梅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给我女儿暖暖讲睡前故事。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屏幕上跳跃着那个我设置了静音，却从未删除过的号码。
我顿了一下，暖暖仰着小脸问我：“妈妈，你怎么不讲了？”我摸摸她的头，
柔声说：“妈妈接个电话，你先闭上眼睛。”划开接听键，我走到阳台，关上了落地窗。
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燥热，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永远逃不离的夏天。“林未，你现在方便吗？
”电话那头，林梅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客气，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说吧，什么事。
”我的声音很平静。自从十年前我把最后一笔“抚养费”打给她之后，
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这种冷冰冰的客套。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是……大姐。
她不行了，肺癌晚期，医生说也就这几天了。她……她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握着手机，
指节有些发白。“你看，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林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而我，
花了半辈子，才终于拥有了一盏真正属于我的灯。回去？
回到那个我用了十年青春才挣脱的地方？“我知道你恨我们，”林梅的声音低了下去，
“可大姐她……她念叨你好久了。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对不起？
我轻笑一声，笑声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凉。“我知道了。”我说，“我会安排的。”挂掉电话，
我站在阳台上，久久没有动弹。记忆的潮水冲破了多年来我辛苦筑起的堤坝，瞬间将我淹没。
我叫林未，我是我们家第四个，也是最不受欢迎的女儿。我的出生，
是我父母一生悲剧的尾声，却是我自己一生悲剧的序章。……我们那个小地方，
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得像是地里的老树根。我爸妈为了生个儿子，拼了一辈子。
前面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我的大姐林芳、二姐林兰和三姐林梅。他们不死心，
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要拼一把，结果生下了我。又是个女儿。据说我爸在产房外听到消息，
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倒了下去。送到医院，人已经没了。我妈本就高龄产妇，大出血，
加上这个噩耗，身子彻底垮了，在我一岁的时候也跟着去了。于是，
我成了远近闻名的“灾星”、“扫把星”。我是在三个姐姐轮流的嫌弃和推诿中长大的。
最早带着我的是大姐林芳，那年她已经二十出头，为了我，
硬生生把自己拖成了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她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但至少会给我一口饭吃，
一件衣服穿。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大姐坐在昏暗的灯下缝补衣服，一边穿针引线，
一边叹气：“我这辈子，算是被你这个小拖油瓶给毁了。”我不敢说话，只能缩在角落里，
假装自己不存在。这样的日子在我七岁那年结束了。大姐经人介绍，
要嫁给邻镇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那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最大的只比大姐小几岁。
所有人都说大姐是去当后妈，是跳火坑。大姐只是红着眼睛说：“我快四十了，
再不嫁就没机会了。我得有自己的家。”她出嫁那天，穿了件红色的新衣服，脸上擦了粉，
却怎么也盖不住憔悴。临走前，她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纸包，
里面是三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未未，以后你就去二姐家，”她声音很低，像是在哭，
“大姐……大姐也是没办法。”我抓着馒头，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拖拉机，
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哭了也没用。从那天起，我就明白，
“家”这个字，和我没有关系。第2章二姐林兰嫁在本村，二姐夫是个懒汉，
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去她家的第一天，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配一碟咸菜。
二姐夫看着我，筷子在碗沿上敲得梆梆响：“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又多一张嘴。
”二姐林兰低着头，给我碗里拨了一点咸菜：“孩子还小，能吃多少。”在二姐家的日子，
是伴随着饥饿和劳作的。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帮着喂猪、割草，
还要照顾瘫在床上的二姐夫的奶奶。老太太脾气古怪，动不动就骂人，但我不敢还嘴。
因为只有把她伺候好了，我才能在饭点，从二姐偷偷藏起来的碗里，分到一小块干硬的窝头。
那是我一天中唯一的“加餐”。二姐夫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他觉得我是个累赘，
是个只会吃饭不会下蛋的鸡。他从不和我说话，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瞥我，
那眼神像刀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五块钱。
那天二姐夫放在枕头下的五块钱不见了，他一口咬定是我偷的。“家里就你一个外人，
不是你还能是谁！”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眼睛通红地瞪着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拼命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二姐林兰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失望。“未未，
你告诉二姐，是不是你拿的？你缺什么跟二姐说，二姐给你买，你怎么能偷东西呢？
”那一刻，我觉得比饿肚子还难受。全世界都可以不信我，为什么连她也不信？
我哭着说没有，换来的是二姐夫一顿拳打脚踢。他把我踹倒在地，
用那双满是泥污的鞋底踩我的背。我疼得蜷缩成一团，像一条被人丢弃的野狗。
最后是二姐把我拉开的。她抱着我哭，说：“别打了，别打了！就算是我们老林家对不起你！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给我擦脸，喂我喝水。我睁开眼，
看到二姐坐在我床边，眼睛肿得像桃子。“未未，是二姐对不起你。”她哽咽着，
“钱……是你二姐夫自己打牌输了，忘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那一句迟来的道歉，像是一缕微光，照进了我漆黑的世界。二姐对我，
其实有过片刻的温情。我记得有一次，她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小瓶洗发水，
小心翼翼地挤了一点，给我洗了那头长满虱子的头发。二.泡沫的香味，我记了很多年。
但那点温情，终究抵不过贫穷和现实的磋磨。初中开学前，二姐把我送到了三姐林梅家。
她给了我几件旧衣服，眼圈红红地说：“去三姐家吧，她家条件好，你也能吃饱饭，
好好读书。”我点点头，没说话。我知道，我又被“送”走了。
第3章三姐林梅嫁给了镇上一个工厂的小领导，住的是楼房，家里有电视和沙发。
她是我三个姐姐里日子过得最体面的一个。但这种体面，是属于他们的，与我无关。
三姐夫对我还算客气，但三姐林梅，对我总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怨气。仿佛我的存在，
就是她光鲜生活里的一块污点。她最常说的话就是：“你在我家，就要守我家的规矩。
别把村里那些坏习惯带过来。”我成了家里的隐形人。吃饭的时候，
我永远是最后一个动筷子；看电视的时候，
我永远坐在离沙发最远的小板凳上；家里来了客人，我会被第一时间赶回自己的小屋。
真正让我如坠冰窟的，是三姐的儿子，我的外甥，陈浩。陈浩比我小两岁，
是被全家人宠坏的小霸王。从我进门的第一天起，他就对我充满了敌意。
他叫我“乡巴佬”、“小乞丐”。他会故意把我的作业本扔进水盆，然后叉着腰看我哭。
他会在我的水杯里吐口水，会趁我不注意，从背后狠狠推我一把。在学校，
他更是联合班里的同学孤立我。没人跟我说话，没人跟我玩。
我的桌子被人用粉笔画上“三八线”，我的书包里会被塞进垃圾。我不是没有反抗过，
但每一次，换来的都是陈浩更变本加厉的报复，和三姐林梅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
“浩浩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你比他大，就不能让着他点吗？”“一个巴掌拍不响，
他怎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肯定是你自己也有问题！”我把所有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
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我知道，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只有考出去，
我才能离开这个地方，才能摆脱“林未”这个身份带来的所有噩梦。初三那年，
我几乎是拼了命地学。每天晚上，等他们都睡了，我就在厨房微弱的灯光下做题，做到凌晨。
冬天没有暖气，我的手脚都生了冻疮，又疼又痒。可我不敢停下。因为我身后空无一人，
我只能往前跑。第4章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我考了全市第三名，
被市里最好的高中录取了。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到家，三姐一家人正在看电视。
我把通知书递给林梅，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哦，考上了啊。学费可不便宜。
”三姐夫在一旁打圆场：“考上是好事，咱们家也算出了个高材生。
”陈浩撇撇嘴：“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还不是要嫁人。”那一晚，三姐把我叫到房间。
她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沓钱。“这里是五千块钱，”她说，“老家的房子卖了，
我们姐妹三个给你分的。还有一些是我们三个凑的。你拿着这些钱，去市里好好读书。
以后……以后就别回来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们养了你这么多年，仁至义尽了。你也大了，该自己过日子了。
我们……我们也有自己的家要顾。”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它有千斤重。我看着她，
这个我叫了十几年“三姐”的女人，她的脸上没有不舍，没有愧疚，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我终于明白了。在她们眼里，我从来不是亲人，
只是一个轮流看管的包裹，一个甩不掉的麻烦。现在，
她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我这个包裹，彻底丢掉了。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好。”然后，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收拾我那几件破旧的衣服。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拿着那五千块钱，独自登上了去市里的汽车。
汽车开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我住了三年的小区。没有一个人来送我。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