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的夏天，河南安阳郭家村的雨下得没头没尾。
黄河故道的水漫到了村西头，把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泡得发胀，树身裂开的纹路里渗着腥甜的水，像淌了血。
绣娘春桃蹲在树下拧裙摆上的泥，抬头时看见树洞里卡着个红布包。
她踮脚勾出来，是双缎面绣花鞋，鞋头绣着鸳鸯，针脚密得能数出层数，只是鞋帮沾着黑泥，鞋尖破了个小洞，洞里嵌着半片指甲，泛着青白的光。
“谁家姑娘这么不小心。”
春桃把鞋塞进针线筐。
她的摊子就摆在老槐树下——灾年过后，村里嫁女的多了，她的苏绣嫁妆鞋成了俏货。
这棵老槐树虽说是不祥之地（前几年黄河决堤，有灾民在树上吊过），但树荫凉，丝线在这儿不容易脆断，老辈人传下的规矩，绣娘都信这个。
当晚起了风，窗户被刮得“哐当”响。
春桃在灯下绣鞋帮，总觉得后颈发凉。
她回头看，窗纸上印着个细长的影子，像有人贴在玻璃上。
“大柱？”
她喊丈夫，没人应。
再低头时，针线筐里的红绣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散线，线团上沾着湿泥，和老槐树下的泥一个味。
第二天一早，春桃在灶台边发现了那双鞋。
鞋尖的破洞补上了，用的是她昨天刚染的胭脂红丝线，针脚歪歪扭扭，不像她的手艺。
更怪的是，鞋跟里塞着东西，她倒出来，是半张黄纸，上面的字被水泡得发糊，只看清“民国八年十三岁”几个字。
“这鞋碰不得！”
隔壁王婆拄着拐杖闯进来，看见鞋就往地上啐唾沫，“这是翠儿的鞋！”
民国八年，郭家村有个叫翠儿的姑娘，十三岁被卖给邻村地主当童养媳。
地主家的傻儿子总拿烧红的火钳烫她，翠儿受不了，趁夜跑回村，就在这老槐树上吊了。
按规矩，上吊死的姑娘得穿“替身鞋”下葬，鞋上绣生辰八字，魂魄才不会缠人。
可地主家嫌晦气，把翠儿的尸体拖走，随便扔了双旧布鞋，连口薄棺都没给。
“那鞋是她自己绣的？”
春桃攥紧了手里的黄纸。
“可不是嘛，”王婆的声音发颤，“翠儿娘死前给她留了套绣活，她白天挨打，夜里就躲在柴房绣，说要绣双自己的嫁妆鞋。”
春桃心里发沉。
她想起昨天鞋尖的破洞，想起那半片指甲——翠儿吊在树上时，是不是用指甲抠着树皮挣扎过？
午后雨停了，春桃扛着锄头去老槐树下。
挖了两尺深，泥里露出个布包，里面是另一只红绣鞋，鞋跟磨穿了，鞋底缝着完整的生辰八字：民国八年三月初六，翠儿。
布包旁边还埋着根细骨头，指甲缝里缠着红丝线，和她筐里的丝线一个色。
当晚大柱起夜，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穿红衣的姑娘。
月光把树影拉得老长，姑娘的头发垂到地上，正低着头绣鞋。
大柱揉了揉眼，姑娘忽然转过身，脸是青灰色的，眼睛里淌着水，手里的绣花针根本没穿线轴，线是从她指头上抽出来的，血顺着线滴在鞋面上，正好绣成一朵桃花。
“春桃……”大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那姑娘抬头看他，嘴角咧开个奇怪的弧度，手里的鞋往他脚边推了推。
大柱吓得腿一软，连滚带爬回屋，等他拉着春桃出来，树下只剩一双新绣的红鞋，鞋面上的桃花还在冒血珠。
“她是要找替身？”
春桃的声音发颤。
王婆说过，没穿替身鞋的亡魂，会找和自己生辰八字相近的人当替身。
“不，”王婆闻着鞋上的血腥味，忽然拍了下大腿，“她是没绣完鞋！”
翠儿的鞋只绣了一只，魂魄记挂着这事，才一首缠在这儿。
春桃连夜找出最好的缎面，按王婆说的规矩，绣了双新鞋，鞋头绣莲花（避邪），鞋跟绣“安息”二字。
天蒙蒙亮时，她把新鞋和挖出来的旧鞋、生辰八字纸一起烧了，烧的时候，火苗里飘出缕红丝线，像有人在里面穿针引线。
本以为这事了了，可当天夜里，春桃梦见翠儿站在床边，手指着她的肚子。
“我的鞋还没绣完呢……”翠儿的声音轻飘飘的，春桃低头，看见自己的肚子上盖着块绣布，上面绣着双婴儿鞋，鞋面上多了朵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和翠儿的手艺一模一样。
春桃猛地惊醒，摸了摸肚子——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昨天刚拆了婴儿鞋的线。
她披衣去看针线筐，果然，那只没绣完的婴儿鞋上，多了朵胭脂红的桃花，针脚里还嵌着半片指甲，青白的，像从老槐树下挖出来的那片。
窗外的老槐树又开始淌水了，顺着树干往下流，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
春桃盯着水洼看，里面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十三西岁的姑娘，穿着红衣，手里拿着双没绣完的婴儿鞋，正对着她笑。
第二天，春桃找王婆要了张护身符，缝在婴儿鞋的夹层里。
可夜里再看，护身符被拆了，换成了半张黄纸，上面用胭脂红的丝线绣着字：“我给小娃娃当姐姐，护着他。”
后来春桃生了个儿子，那孩子总爱往老槐树下跑，说树下有个穿红衣的姐姐，教他用草叶编小鞋。
孩子三岁那年，老槐树被雷劈了，树干裂开，里面嵌着一堆丝线，红的绿的，缠成一团，中间裹着双小小的布鞋，针脚歪歪扭扭，像个十三岁姑娘的手艺。
黄河故道的水漫到了村西头，把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泡得发胀，树身裂开的纹路里渗着腥甜的水，像淌了血。
绣娘春桃蹲在树下拧裙摆上的泥，抬头时看见树洞里卡着个红布包。
她踮脚勾出来，是双缎面绣花鞋，鞋头绣着鸳鸯，针脚密得能数出层数，只是鞋帮沾着黑泥，鞋尖破了个小洞，洞里嵌着半片指甲，泛着青白的光。
“谁家姑娘这么不小心。”
春桃把鞋塞进针线筐。
她的摊子就摆在老槐树下——灾年过后，村里嫁女的多了，她的苏绣嫁妆鞋成了俏货。
这棵老槐树虽说是不祥之地（前几年黄河决堤，有灾民在树上吊过），但树荫凉，丝线在这儿不容易脆断，老辈人传下的规矩，绣娘都信这个。
当晚起了风，窗户被刮得“哐当”响。
春桃在灯下绣鞋帮，总觉得后颈发凉。
她回头看，窗纸上印着个细长的影子，像有人贴在玻璃上。
“大柱？”
她喊丈夫，没人应。
再低头时，针线筐里的红绣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散线，线团上沾着湿泥，和老槐树下的泥一个味。
第二天一早，春桃在灶台边发现了那双鞋。
鞋尖的破洞补上了，用的是她昨天刚染的胭脂红丝线，针脚歪歪扭扭，不像她的手艺。
更怪的是，鞋跟里塞着东西，她倒出来，是半张黄纸，上面的字被水泡得发糊，只看清“民国八年十三岁”几个字。
“这鞋碰不得！”
隔壁王婆拄着拐杖闯进来，看见鞋就往地上啐唾沫，“这是翠儿的鞋！”
民国八年，郭家村有个叫翠儿的姑娘，十三岁被卖给邻村地主当童养媳。
地主家的傻儿子总拿烧红的火钳烫她，翠儿受不了，趁夜跑回村，就在这老槐树上吊了。
按规矩，上吊死的姑娘得穿“替身鞋”下葬，鞋上绣生辰八字，魂魄才不会缠人。
可地主家嫌晦气，把翠儿的尸体拖走，随便扔了双旧布鞋，连口薄棺都没给。
“那鞋是她自己绣的？”
春桃攥紧了手里的黄纸。
“可不是嘛，”王婆的声音发颤，“翠儿娘死前给她留了套绣活，她白天挨打，夜里就躲在柴房绣，说要绣双自己的嫁妆鞋。”
春桃心里发沉。
她想起昨天鞋尖的破洞，想起那半片指甲——翠儿吊在树上时，是不是用指甲抠着树皮挣扎过？
午后雨停了，春桃扛着锄头去老槐树下。
挖了两尺深，泥里露出个布包，里面是另一只红绣鞋，鞋跟磨穿了，鞋底缝着完整的生辰八字：民国八年三月初六，翠儿。
布包旁边还埋着根细骨头，指甲缝里缠着红丝线，和她筐里的丝线一个色。
当晚大柱起夜，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穿红衣的姑娘。
月光把树影拉得老长，姑娘的头发垂到地上，正低着头绣鞋。
大柱揉了揉眼，姑娘忽然转过身，脸是青灰色的，眼睛里淌着水，手里的绣花针根本没穿线轴，线是从她指头上抽出来的，血顺着线滴在鞋面上，正好绣成一朵桃花。
“春桃……”大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那姑娘抬头看他，嘴角咧开个奇怪的弧度，手里的鞋往他脚边推了推。
大柱吓得腿一软，连滚带爬回屋，等他拉着春桃出来，树下只剩一双新绣的红鞋，鞋面上的桃花还在冒血珠。
“她是要找替身？”
春桃的声音发颤。
王婆说过，没穿替身鞋的亡魂，会找和自己生辰八字相近的人当替身。
“不，”王婆闻着鞋上的血腥味，忽然拍了下大腿，“她是没绣完鞋！”
翠儿的鞋只绣了一只，魂魄记挂着这事，才一首缠在这儿。
春桃连夜找出最好的缎面，按王婆说的规矩，绣了双新鞋，鞋头绣莲花（避邪），鞋跟绣“安息”二字。
天蒙蒙亮时，她把新鞋和挖出来的旧鞋、生辰八字纸一起烧了，烧的时候，火苗里飘出缕红丝线，像有人在里面穿针引线。
本以为这事了了，可当天夜里，春桃梦见翠儿站在床边，手指着她的肚子。
“我的鞋还没绣完呢……”翠儿的声音轻飘飘的，春桃低头，看见自己的肚子上盖着块绣布，上面绣着双婴儿鞋，鞋面上多了朵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和翠儿的手艺一模一样。
春桃猛地惊醒，摸了摸肚子——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昨天刚拆了婴儿鞋的线。
她披衣去看针线筐，果然，那只没绣完的婴儿鞋上，多了朵胭脂红的桃花，针脚里还嵌着半片指甲，青白的，像从老槐树下挖出来的那片。
窗外的老槐树又开始淌水了，顺着树干往下流，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
春桃盯着水洼看，里面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十三西岁的姑娘，穿着红衣，手里拿着双没绣完的婴儿鞋，正对着她笑。
第二天，春桃找王婆要了张护身符，缝在婴儿鞋的夹层里。
可夜里再看，护身符被拆了，换成了半张黄纸，上面用胭脂红的丝线绣着字：“我给小娃娃当姐姐，护着他。”
后来春桃生了个儿子，那孩子总爱往老槐树下跑，说树下有个穿红衣的姐姐，教他用草叶编小鞋。
孩子三岁那年，老槐树被雷劈了，树干裂开，里面嵌着一堆丝线，红的绿的，缠成一团，中间裹着双小小的布鞋，针脚歪歪扭扭，像个十三岁姑娘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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