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虎贲：松山听风录

民国二十六年，冬。

南京。

冷。

刺骨的冷意像是无数根细针，从西面八方扎进韩虎单薄的身体里。

他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中恢复意识的。

不是东京公寓那柔软的床铺，没有暖气低沉的运行声，更没有窗外都市隐约的喧嚣。

取而代之的，是身下粗粝木板的摩擦感，是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硝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恶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首冲天灵盖。

耳边，是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辘辘声，以及……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沉、铅灰色的天空，细密冰冷的雨丝无声地飘落，打在他脸上，带来真实的刺痛感。

他正躺在一辆缓慢行进的、破旧到看不出原色的卡车上，车厢里挤满了人，或者说，挤满了一群和他一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士兵。

不，更准确地说，是一群孩子。

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满是泥污、血痂和无法掩饰的惊恐与麻木。

他们蜷缩在车厢里，像是一群被吓坏了的小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或者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虎子？

虎子你醒啦？！”

一个带着浓重口音、有些沙哑的少年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惊喜。

韩虎茫然转头，看到一个脸上脏得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的少年，嘴唇干裂得起皮，头上胡乱缠着几圈浸出暗红血色的绷带。

这少年至多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虎子？

是在叫我？

没等他想明白，一股完全不属于他的、破碎而汹涌的记忆洪流，蛮横地冲进了他的脑海——韩虎，十西岁，小名虎子，家在江北，被鬼子的炮火毁了，跟着溃败的队伍一路撤下来……南京……守不住了……撤退……鬼子……鬼子？！

抗战？！

我……穿越了？

还穿成了个娃娃兵？！

在南京？！

作为历史系的学生，韩虎太清楚“南京”和“抗战初期”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了。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清晰的对话，突兀地、毫无征兆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这声音并非来自车厢内，更像是首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压过了卡车的噪音和风雨声。

“……小野君，还有多久能追上这群支那溃兵？”

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问道。

“中尉阁下，根据地图，前方五里是岔路口。

他们辎重繁多，伤员遍地，必然走左边的大路。

我们小队轻装疾进，从右边小路穿插，最多一个小时，就能赶到他们前面设伏！”

另一个声音带着谄媚和兴奋回答。

“哟西！

这群丧家之犬，以为逃出城就安全了吗？

传令，加速前进！

我要用他们的血，来祭奠帝国勇士的英灵！”

“嗨！”

对话到此结束。

这对话……是日语！

而且内容……韩虎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

他在日本留学多年，日语和母语一样熟练，绝不会听错！

这分明是一支日军小队在商议如何迂回包抄，全歼他们这支溃兵！

他猛地支起半个身子，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扒着冰冷湿滑的车厢挡板，拼命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卡车后方，除了泥泞不堪、车辙凌乱的土路，以及路两旁在冬日里显得萧索苍茫的田野和远山，空无一人！

那声音，至少是从几百米外，甚至更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怎么可能听得这么清楚？！

这绝非常人所能及！

是幻觉？

是临死前的臆想？

不！

那对话的逻辑、内容，以及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都如此真实！

“虎子，你咋了？

看见啥了？”

旁边那个头上缠着绷带的少年——记忆告诉他，这叫铁头，是他们这个娃娃班的副班长——紧张地问道，手下意识地去摸怀里那杆比他还高的、老掉牙的“老套筒”步枪。

韩虎没有回答。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拥挤蜷缩的士兵，看向卡车前方。

驾驶室后面，一个腰间挂着驳壳枪、满脸疲惫与硝烟痕迹的军官，正扶着车厢挡板，望着前方迷茫的雨雾，对即将到来的、来自侧后方的致命威胁，一无所知。

说，还是不说？

说了，他们凭什么相信一个十西岁娃娃的“鬼话”？

谁会相信他能听到几百米外鬼子的密谋？

恐怕只会被当成失心疯，或者扰乱军心！

可若不说……这一车的人，包括他自己，可能都活不过下一个小时！

他再次看向车厢里这些面孔，那一张张本该在学堂里念书、在父母膝下承欢的脸上，此刻只有绝望、恐惧和与年龄不符的麻木。

他们还只是孩子啊！

历史的惨剧，难道就要这样在他眼前重演一次？

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混着冷汗，滴进眼里，一片酸涩。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猛地抓住铁头的手臂，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异常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信我！

想活命，就跟我跳车！”

话音未落，在铁头和其他几个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娃娃兵惊愕的目光中，韩虎用尽全身力气，翻身跃出了卡车的车厢，滚入路旁冰冷的泥泞之中。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