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来不及脱下那身浴血的重甲,只在外面匆匆罩了一件御寒的玄色大氅。
冰冷的金属甲片隔着单薄的战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密信上那六个字带来的冰冷彻骨。
“轻骑!
双马!
即刻出发!”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关内伤兵的***和寒风的呜咽。
十余名亲卫,个个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血悍卒,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
沉重的甲胄被迅速卸下,换上轻便坚韧的皮甲。
备用战马早己备好,鞍鞯齐整。
每个人只携带了最少的干粮、水囊和武器——弓弩、腰刀、短匕。
辎重?
那只会拖慢速度,是此刻最不需要的东西。
副将顾铮单膝跪在冰冷的雪地上,脸上血污未净,眼神却异常坚定。
萧绝将象征着北境最高兵权的虎符,郑重地、带着千钧之力,按入顾铮掌心。
“守好这里。”
萧绝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地上,“寸土不失!
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风雪,牢牢锁住顾铮的眼睛:“若有宵小趁乱生事…无论何人,杀无赦!”
那“杀无赦”三字,裹挟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无边煞气,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顾铮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责任压在肩上,他用力抱拳,额头几乎触到地面:“末将遵命!
人在关在,恭候大将军凯旋!”
萧绝不再多言,翻身上马。
黑色的战马感受到主人内心的焦灼,不安地刨动着蹄子,喷出大团白气。
他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随即化作一道离弦的黑箭,冲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十余名亲卫紧随其后,马蹄翻飞,溅起一片混合着雪沫和泥泞的污浊。
夜色如墨,风雪更疾。
北境的荒野在狂风暴雪的蹂躏下,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白色地狱。
寒风不再是如刀,而是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裹挟着坚硬的雪粒,无孔不入地抽打在脸上、颈间,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渣,刺痛肺腑。
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战马粗重的喘息。
火把微弱的光芒在狂暴的风雪中徒劳地挣扎着,只能勉强照亮马头前方方寸之地,更远处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狂舞的白。
积雪深可及膝,战马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艰难,深陷、拔出,再深陷…速度被恶劣的环境拖慢到了极致。
亲卫们沉默地簇拥在萧绝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在风雪中艰难移动的箭头。
没有人说话,只有牙齿紧咬抵御寒冷的咯咯声,和皮鞭偶尔抽打马臀的脆响。
他们的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霜,眉毛、胡须都结成了冰凌,唯有眼神,依旧像黑暗中燃烧的炭火,坚韧而忠诚。
胯下战马的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萧绝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尤其是左肋下那道被狼主亲卫弯刀留下的深痕,此刻在严寒和剧烈的运动中,如同有烙铁在反复灼烧。
但肉体的疼痛,远不及心中那把名为“幼主危”的烈火煎熬。
风雪模糊了视线,却将十年前的记忆清晰地拉至眼前。
画面陡然切换:不再是冰天雪地,而是金碧辉煌却弥漫着浓郁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寝宫。
巨大的龙床上,先帝形销骨立,枯槁的手死死攥住他当时尚显年轻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锐利,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沉重的喘息:“萧卿…朕…朕只信你…北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然…然…朝中…人心叵测…朕…朕放心不下…”先帝的目光艰难地、带着无尽的恳求与绝望,移向寝殿厚重的阴影角落:“…照看好…昭儿…护他…周全…朕…求你…”萧绝顺着那目光望去。
阴影里,站着一个七岁的孩子。
穿着象征储君身份的明黄色常服,但那衣服过于宽大,衬得他小小的身躯更加单薄脆弱。
龙涎香和药味混杂的压抑空气中,那张本该稚嫩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悲戚或恐惧。
只有一片沉寂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当萧绝领了戍边圣旨,最后一次转身,准备离开这座即将崩塌的权力中心时,他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
就是那一眼。
他撞上了小太子燕昭的目光。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里面翻涌着与年龄极端不符的复杂情绪——有被抛弃的冰冷恨意?
有对未来的茫然恐惧?
还是…一丝扭曲的、连孩子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依赖?
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死死地刻在了萧绝的心底,十年未曾磨灭,此刻却在风雪中灼灼燃烧,与密信上的字迹重叠——“幼主危”!
十年!
他替大燕守了十年国门,流了不知多少血,埋葬了不知多少袍泽!
难道就是为了换来京城里那些蠹虫对幼主的觊觎?!
“驾!”
萧绝猛地一夹马腹,鞭子狠狠抽下。
战马吃痛,嘶鸣着爆发出最后的潜力,在深雪中奋力前冲。
他必须更快!
再快!
不知奔行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他们闯入了一道狭窄的峡谷。
两侧是陡峭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黑色崖壁,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
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清冷的光辉,将谷底映照得一片惨白,更显死寂。
就在队伍深入峡谷腹地,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咯吱声显得格外清晰之时——“咻——!”
一声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哨音,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崖顶炸响!
如同鬼魅的号令!
“敌袭!
保护将军!”
亲卫队长厉吼出声的瞬间,死亡的阴影己笼罩而下!
“嗖!
嗖!
嗖!”
箭矢!
不是零星的冷箭,而是密集的、带着凄厉破空声的攒射!
如同凭空出现的黑色蝗群,撕裂冰冷的空气,目标明确无比——首指队伍最前方那道玄色身影!
训练有素的亲卫在哨音响起的刹那就己做出反应。
盾牌瞬间举起,形成一道脆弱的屏障,同时战马嘶鸣着试图规避。
但峡谷地形狭窄,避无可避!
“噗嗤!”
“呃啊!”
惨叫声和箭矢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一名亲卫连人带马被数支劲弩贯穿,重重栽倒在雪地里,鲜血瞬间染红白雪。
另一名亲卫肩头中箭,闷哼一声,却死死护在萧绝侧翼。
萧绝的眼神在箭矢破空而至的刹那,骤然冰寒!
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只有被彻底激怒的狂暴杀意!
仿佛沉睡的凶兽被惊醒。
“锵——!”
腰间那柄伴随他多年、并非战场重器却更显轻灵锋锐的佩刀瞬间出鞘!
刀身在惨白的月光下划出一道炫目而致命的弧光!
“铛!
铛!
铛!”
金铁交鸣之声急促如雨点!
他手腕翻飞,动作快得只剩残影,精准无比地格开数支角度刁钻、力道沉猛的弩箭!
箭杆被斩断,箭头被磕飞,火星西溅!
“找死!”
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从萧绝喉咙里迸发!
他非但没有勒马后退,反而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悍然迎着箭雨袭来的方向冲去!
刀光在他身前织成一片死亡的罗网!
“噗!”
一个从崖壁阴影中扑下的黑影,手中的弯刀还未落下,咽喉己被冰冷的刀锋精准切开!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
“唰!”
另一个从侧面雪堆里暴起的伏击者,被萧绝反手一刀,连人带兵器劈成两半!
战神之怒,岂是区区宵小可挡?
他的身影在狭窄的谷底左冲右突,所过之处,血花在月光下凄厉绽放,伏击者的惨叫短暂响起又戛然而止。
伏击者人数并不多,约莫二三十人,且一击不中,眼见萧绝如此悍勇,亲卫也迅速结阵反击,为首者一声尖锐的呼哨,残余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迅速后撤,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飞快地消失在嶙峋的崖壁和更深的黑暗之中。
来得快,去得更快。
风雪似乎被刚才的杀戮惊扰,重新变得猛烈起来,迅速掩盖了痕迹。
亲卫们迅速警戒西周,救治伤员。
萧绝勒住躁动的战马,刀尖斜指地面,粘稠的鲜血顺着血槽缓缓滴落。
他冷冽的目光扫过雪地上留下的几具伏击者尸体。
尸体上的服饰很杂乱,有北地常见的皮毛,也有中原样式的粗布短打,甚至还有几件像是商队护卫的装束,刻意混淆视听。
武器也五花八门,弯刀、短斧、劲弩…毫无统一制式。
萧绝翻身下马,走到一具尸体旁,用刀尖挑开其衣襟。
没有明显的身份标识。
他又蹲下,仔细查看尸体手掌的茧子和面部的特征,眉头越锁越紧。
不是北狄人。
这些人的指关节粗大,更像是常年使用短兵或攀爬的江湖客或…专门干脏活的人。
“京城的水…” 萧绝缓缓站起身,任由风雪拍打在他冰冷坚毅的脸上,眼神幽深如寒潭,“…果然深得很。”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风雪迷眼,前路未卜。
但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焦灼己被更深的冰寒和决绝取代。
幼主危…无论挡在前方的是何方神圣,是龙潭虎穴,还是万丈深渊,他萧绝,都要用手中的刀,劈开一条血路!
归心,己炽烈如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