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皮囊经
门口两盏褪色破灯笼,风一吹就晃荡,活像吊死鬼伸出来的舌头。
推开门,一股子混杂着霉烂纸页、草药和淡淡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我的地界,大唐雍州牧府下辖,专管“邪祟诡案”的异闻司。
同僚们自称“守夜人”,外面的人,叫我们“鬼衙”。
院子里,老周正就着咸菜啃胡饼。
他本名周大福,名字喜庆,人却干瘦得像块风干老腊肉,是我们司里资格最老的杵作,也是除我之外,这儿唯一还喘气的活人。
“头儿,刘府那摊子烂事,沾上手了?”
他头也不抬,声音含糊。
我没接话,把从番僧经书上拓印下来的那个邪眼图案拍在石桌上。
图案在晨光下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性,那漩涡似的瞳孔,看久了让人发晕。
老周放下胡饼,油腻的手指在图案上小心翼翼地描摹,脸色渐渐变了,蜡黄里透出青灰。
“这……这是‘饲魔之眼’!”
他吸着凉气。
“说人话。”
我坐下,给自己倒了碗凉水。
“西域拜火教一个古老分支的玩意儿,邪门得很!”
老周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图案里的东西,“用活人精血,饲养某种非生非死的怪物。
这图案一旦刻上,人就成了饵料,三魂七魄被慢慢吸食干净,最后……就剩一张人皮。”
人皮。
我想到那番僧的死状。
“这东西,怎么跑长安来了?”
“不好说。”
老周摇头,眼神凝重,“但这图案是活的,会用一种特制药墨,混合人血刻上去,然后在皮肉里生根发芽,等到图案长成了,人的精气也就吸干了。”
他指着图案边缘那些细微的、血管般的纹路,“你看这儿,颜色是不是新些?
像刚长出来的。”
我凑近了看,果然。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能看出什么药吗?”
我把包着彩砂的皮囊推过去。
老周拿起皮囊,对着光仔细看,又凑近闻了闻,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彩砂……不简单。
里面掺了骨粉,而且是陈年高僧的舍利子磨成的粉,混了西域某种罕见矿物。
这手笔……不像寻常妖邪能有的。”
高僧舍利?
佛门之物?
我猛地想起曾祖手札里那句疯话:“……或言,此非取经,实为献祭。
以妖血,涤荡旧神痕迹,为某尊开路……头儿!”
一个年轻声音从门口撞进来,是我的手下赵昱,气喘吁吁,“查、查到了!
刘公子三天前去了西市那家‘胡玉楼’,点了个陪酒的,不是胡姬,是个……是个穿僧袍的野和尚!”
“和尚逛窑子?”
“说是修什么‘欢喜禅’的野狐禅!”
赵昱压低声音,“刘公子就是被他蛊惑了,回来才不对劲的!”
“人呢?”
“死了!”
赵昱脸发白,“今早发现,淹死在城西化粪池里,死状……跟那番僧一模一样!”
又灭口!
我立刻起身:“去胡玉楼!”
“去不了了!”
赵昱哭丧着脸,“胡玉楼……半个时辰前起火了,烧得干干净净,掌柜和知情的伙计,都没跑出来!”
手脚真快,真干净!
这背后的黑手,不只是在灭口,更像是在有条不紊地抹掉一切痕迹,仿佛用橡皮擦擦去纸上错误的笔画。
线索好像全断了。
不,还有一条——那个戴斗笠的猪妖,和他那个能吸东西的鬼脸葫芦。
“老周,你继续查这图案和彩砂。”
我抓起佩刀,“赵昱,去查近期长安所有西域来的货物,特别是矿物、香料,任何不寻常的进出记录。”
“头儿,你去哪?”
我系紧束带,把曾祖那本残破手札塞进怀里。
“我去会一会,那位‘天蓬元帅’。”
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市最乱、最脏的“牲口市”。
表面买卖骆驼马匹,底下是长安城最大的黑市。
在这里,只要价钱合适,阎王爷的裤衩都能买来。
如果那猪妖还在长安,如果要打探那些见不得光的消息,这里是唯一可能的地方。
我换上灰布衣,用兜帽遮住脸,混入熙攘人流。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皮革和汗液的浓烈气味。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鞭子声、牲畜嘶鸣,吵得人脑仁疼。
我在人群中穿行,目光扫过一个个摊位。
卖波斯弯刀的胡商,兜售南洋香料的天竺人,表演吞剑吐火的艺人,还有那些缩在角落、眼神闪烁、专干牵线搭桥的“牙人”。
我需要找一个牙人,顶尖的那种。
他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需要知道我付得起价钱。
我在一个卖符水的邋遢老道摊前停下,拿起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辟火符”。
“老丈,符保真吗?”
“心诚则灵。”
老道眼皮不抬。
“若我想买的消息,比火还烫手呢?”
老道终于抬眼,浑浊眼睛扫我一下,迅速垂下,伸出三根手指,指了指斜对面一个卖旧陶罐的摊位。
我放下几枚铜钱,走过去。
摊主是个矮胖中年人,正拿块油腻的布,心不在焉地擦着一个缺口的陶罐。
“老板,罐子怎么卖?”
“看货定价。”
他头也不抬。
“我找个人,”我声音压得更低,“或许,不是人。”
“什么样?”
“高大,可能戴斗笠,腰挂油亮黑葫芦。”
摊主擦罐子的手停了。
他慢慢抬头,一张毫无特色的脸,只有那双眼睛,精光内敛。
“客官,这路神仙,可不好见。”
他慢悠悠道,“价码,也高。”
“开价。”
他伸两根手指:“这个数。
黄金。
只指路,不管生死。”
我解下腰间的钱袋,沉甸甸的司里应急金锭,推过去。
摊主掂掂钱袋,塞进怀里,用下巴朝牲口市最深处、最肮脏的角落努努嘴:“看到那个拴病骆驼的棚子没?
后面是死胡同。
今晚子时,你要找的人,可能在那儿‘喂牲口’。”
“喂牲口?”
“就是处理些……不好处理的‘垃圾’。”
摊主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客官,祝你好运。”
子时,宵禁的长安死寂。
只有巡夜金吾的梆子声,单调地响着。
我提前一个时辰潜入那条死胡同。
这里堆满腐烂草料和牲口粪便,臭气熏天。
我藏身一堆破旧鞍鞯后,屏住呼吸。
时间流逝。
月光被高墙挡住,胡同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老鼠窸窣声。
子时正,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了。
心跳加快。
借着巷口微弱月光,我看到一个高大魁梧身影,拖着一个巨***袋,步履沉稳走进胡同。
正是那戴斗笠的身影!
比灯下更雄壮,像座移动铁塔。
他腰间,那个油光锃亮的黑葫芦,在黑暗里自己发着微光,葫芦表面那张鬼脸,似在无声狞笑。
他把麻袋扔在胡同中央,发出闷响。
然后,摘下斗笠,随手挂在墙边木桩上。
月光照亮他侧脸。
不是狰狞猪妖相,是张饱经风霜的男人脸,颧骨高,下颌硬朗,嘴角紧抿,带着深沉的疲惫和……麻木。
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他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跟踪。
他解开麻袋,倒出几具扭曲尸体——正是胡玉楼掌柜和伙计!
他要毁尸灭迹?
下一刻,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他没处理尸体,而是退后一步,拍了拍腰间黑葫芦。
葫芦口无声滑开一道缝。
没有光,没有声。
但胡同里空气骤冷,一股无形吸力从葫芦口传来。
地上那几具尸体,以肉眼可见速度干瘪,皮肤失去光泽,血肉像被无形力量抽走,呼吸间变成几具蒙着人皮的骷髅!
黑葫芦表面的鬼脸,似乎更清晰、更油亮了一分。
这葫芦,竟在首接吞噬生灵血肉精华!
这就是西游里那惫懒滑稽的猪八戒?
曾掌天河八万水军的天蓬元帅?
寒意从脚底冲上天灵盖。
这时,他忽然转头,枯井般的眼睛准确看向我藏身之处。
“看够了吗?”
声音低沉沙哑,无悲无喜,却像冰冷刀子抵住我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