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沉是金吾卫的人，是那个让整长空郡唾弃的将军。得益于家族庇护，他十七岁就做了郎将，
二十岁就当上了威风凛凛的金吾卫将军。“没钱有本事？去考状元郎。有钱没本事？
去做金吾卫。”长空人人都懂的道理，独有一人不懂，那就是粉砚。
1 初相见粉砚是尚沉的谋士，是靠自己真材做上的金吾卫。
他从尚将军是郎将时起就跟着了，所以见了尚沉一半的龌龊事。可粉砚还是敬他，护他，
甚至于，爱他。粉砚身后没有家族，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学出来的，本能考上状元的他，
家中没落，短了钱财，是尚沉救他于一片混沌中。那年长空的冬日极为寒冷，树上堆满了霜，
尚沉擦着手中的长梢角弓，大步跨过几具尸身，踩着雪走至瑟缩在草丛中的粉砚。衣不蔽体。
这是他对他的第一印象。尚沉反手摸箭，利落架弓，箭头直指对方眉心。
这时他才端详了这个无心窥到一场谋杀的落魄人的脸——粉砚起初是紧闭着双眼，
而后好似下了某种决心般，迎着利箭，目光炯炯的看向尚沉。弓弦将松之际，
粉砚绞尽脑汁吐出一句话：“将军，我能助你权势滔天。
”彼时的尚沉被对家的权利游戏搞得头昏脑涨，自己除了暴力解决就是家族弹压，
他实在有些乏了，而面前这个泥涂曳尾却声音铿锵之人，竟说能助自己权势滔天。
其实粉砚当时想到了三句话。“我能助你毁尸灭迹。”不妥，这个男子着织金锦披，
袖纹云鹤，头戴软脚幞头簪梅花，分明是个世家大族之子，
毁尸灭迹一事还能落到我这种来历不明之人身上？再看，他腰间还别着一个明晃晃的玉牌，
国都少有人带此种凭信，估摸应是官府一类人。可若为官，怎么还要滥杀于我，
那只能说明这人有着同在朝野的仇敌，两个势力水火不容，却又不敢闹到明面上。
那既如此定有第三个势力蠢蠢欲动，坐收渔翁之利。他害怕我就是这第三个势力，
所以要斩草除根。此时再想，如今朝野中到底哪几方势力表面和气，
可私底下却处的水深火热？好像前些时日街头刚出现金吾卫内讧，
争执期间误杀一名百姓之事，祸乱之人嚣张跋扈，杀伐果断，可又有家族荫庇，也未被责罚，
此事在民间起伏了几日，就被彻底压下去了。那此人若是金吾卫的人，定也不是将军，
金吾卫将军都已上了年岁，可此人却不过二十，虽出手果断但浑身稚嫩气。
“我能助你当上将军。”不妥不妥，作将军有何难，人家定有背后家族撑腰，
何须轮到我来托举。再者说万一我猜错了，这确是一个什么少年将军，
那我说这番话无异于赶着送死。那再往大了说，将军之上，只有皇帝了，
若说助他作天下之主，是否大逆不道？良心倒算不得什么，只是怕他有着满腔忠心，
一箭射死我这个反贼。心里快速思量一番，脑子还没跟上，嘴已经张开了：“将军，
我能助你权势滔天。”“铮”的一声，弓弦松了。同一瞬，粉砚闭上了眼，
等待死亡贯穿自己。弓臂的震动声渐微，粉砚知道自己活下来了，他睁开双眼，
看见的是依旧架着长梢角弓，却右手紧捏箭头的尚沉。数年后，粉砚依旧觉得，这一面，
才是二人初相见。“还是挺怕死的。”尚沉收了弓，别在腰间。“将军，畏死，
才能拼尽全力规避死路，反倒能撞见活的契机。”这番话算是推翻了尚沉的人生观。
2 尚沉尚沉不惧死。从来不惧。他的十七岁冠礼，正值和煦温暖的暮春。
已然被家族托举为郎将的尚沉，礼成后急匆匆穿过熙攘的市井，欲往东去买玉簪，
送给他的母亲宋氏作生辰礼。马车还未停稳，尚沉便如一阵风般闯了出去，
两个时辰后才怀抱着一个锦盒归家。“夫人薨了！”锦盒摔散在阶上，尚沉跌落在槛外。
屋檐下的燕子被哭声所惊，悄然飞走。尚沉生来怕热，
他的母亲常常在入夏前为他准备避暑用具，所以收拾遗物时，
他从母亲的屋内寻出她亲织的冰簟六席，竹夫人两个，『消暑录』一本。宋氏如何死的，
尚沉知道，她是在施粥放粮做善事时，被刁民逼死的。只因她早年丧夫，穿的轻了，
胭脂重了，分粥不均了，难听的传言便似蚊虫一般缠绕在尚家这棵百年古树上，
最先被蛀坏的，就是宋氏。很快，污水就被人引至尚沉的袍上，宋氏精神溃败不堪，
尚家勤勤恳恳积攒多年的声望在此时悄然崩塌。最终，在独子尚沉的冠礼上，
谣言发酵到了高潮。宋氏深觉愧对尚家与死去的丈夫，竟草草的用三尺白绫了断了自己。
从此，尚沉再跨过家中门槛时，总会心生颤栗。宋氏之死，让十七岁的他一夜之间变了。
他没有至亲了，活不活着，意义大么。尚家名誉，一袭空闻罢了。可是，
他每每出门看见街角的那些着破烂衣衫的百姓时，心中不免翻涌，
他好似通过他们看见了当年的母亲在施粥的样子，在遭受谩骂的样子，在白绫上吊死的样子。
彼时的尚沉如宋氏一般心怀怜悯，不曾想过屠了一众百姓为母亲陪葬，只是恹恹处世，
得过且过。然尚沉身手矫健，才智过人，很快就受到了朝廷重用。
这个靠关系晋升成郎将的世家公子，在金吾卫里却是一等一的将才。
天子乔装视察民情时突遇匪人，正是尚沉带兵剿匪，他以一敌十，不记生死，
硬是在敌众自寡时为天子拼出一条血路，身上箭伤二十余处，淤青裂痕无数，
就连心脏处都有刀剑穿透，太医救助时纷纷摇头，此人求生意识淡薄，恐无力回天。
可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自身健壮的缘故，他竟奇迹般活了下来。天子大喜，
封赏尚沉百亩良田，千匹绸缎，万两金银，外加一个丹书铁券。唯独没升作将军。
因为他的师父，左惜霜，正是金吾卫将军之一，左惜霜对尚沉有教导之恩，尚沉百般推辞，
才没做将军。左惜霜常教徒弟，向死而生，每招每式都应表露出要置对方于死地。
尚沉只听前半段：向死。他总预期着有朝一日为国战死，百姓幡然醒悟，泣涕涟涟愧疚不已。
可经此一遭，他又发觉，死这件事还真不太容易。
3 政敌金吾卫中靠钱买进来的人不计其数，做上郎将的却是微乎其微，尚沉算一个，
楼昌算另一个。尚沉属相是羊，楼昌是鼠，据说子未相害，所以导致二人水火不容，
见面就打。究其原因，还得从楼昌端着年龄架子，时常“提点”尚沉说起。
他叫他莫要常打肿脸充胖子，大家都是拿钱办事的，说到底都算是圣上的雇工，
哪里就有必要舍生取义了。尚沉起初不予理睬，
身负重伤时还在闹市中救下一位险些被马踏过去的老妇人，可谁料妇人看清来者，
破口大骂：“娼妇的儿子都做上金吾卫了！平头百姓的儿子却是报国无门！”楼昌适时出现，
在马背上向那二人喊道：“你娘坏了家族名声，就别到处招摇了，惹人嫌！
还好当年我没娶她，不然我楼家早就黄咯！你说是吧，老人家？”“呸！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自那时起，尚沉暗自发誓，不再救平民。宋氏祭日时，他避开所有人，走了偏僻的路线，
独自前去祭拜，可还是在路上碰到了楼昌，楼昌一心想要搞垮尚家，
于是大张旗鼓引了一巷人来围观，高呼：宋氏独子，金吾卫郎将，孝心感天动地，
不念流言蜚语，特来祭拜生母。“尚沉，你进金吾卫，掏了几箱金啊？
你母亲哪来的那么多钱？”尚家的钱确是不多，虽是个大家族，
但财富多半还是靠祖上家业延续下来的，尚沉父亲死得早，全靠他的母亲一手撑着，
宋家亦卖田卖房的帮衬着，这才将独子送上郎将的位置。楼昌的一番话，彻底惹怒了尚沉。
他蹬了好几个云步，在熙攘的巷里踩着众人肩头，跃至楼昌骑得红鬃马背上，随即一记飞踢，
可楼昌也不是吃素的，本能似的躲了过去，匍匐在马背上，就开始御马而驰。巷间百姓大呼，
纷纷躲至两旁。二人在马背上扭打起来，最终楼昌衣角被挂到路边摊棚，他失衡落马，
尚沉也不回头，只是驾着那匹红鬃马，威风凛凛淌上了前去祭拜的大路。后来西部因旱灾，
颗粒无收，朝廷分发赈灾款，以楼昌为首的一众官员，竟层层克扣，最终汇总送予楼昌，
楼昌又怕天子发觉，悄然将钱财换作粮食布匹等日常开销屯放于家宅。尚沉夜袭楼家，
一把火箭射中，总值万两白银的物件一夜尽毁，也烧掉了楼家引以为傲的天子提笔字画。
4 谋士“勿动。”粉砚将要摸到尸体的手迅速收了回去。这些尸体，是楼昌的死侍，
无名无姓，哪天杀了人，被人杀了，都扯不到楼昌头上，自然，也扯不到尚沉头上。
谁会为了几个无名死尸，攀扯金吾卫郎将呢。还有一意，那便是尚沉并不信粉砚，于他，
他是陌生人。万一粉砚是其他金吾卫的人，在尸体上下了什么手脚，联合楼昌作妖，
那真是更麻烦。粉砚很快就明白了尚沉的想法，随后他就俯身捡起断箭，狠狠刺向自己臂上，
鲜血淌下，蔓延在地上，和其他尸体的血与晶莹的白雪混作一滩。尚沉紧了紧袖中的短匕，
蹙眉盯着面前的男子。“将军可会演戏？”“演什么戏？”“离间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