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残雪覆青锋永安二十七年，腊月廿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
将整个越州城裹进一片湿冷的寒气里。城西的“断尘巷”名副其实，青石板路坑洼不平，
积着半融的雪水，风卷着碎雪沫子钻进衣领，冻得人牙关打颤。巷尾那间破败的“栖云栈”，
门板裂着指宽的缝，门楣上的木匾漆皮剥落，只剩“栖云”二字还能辨认。
沈栎禾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旧棉袍，将半块冷硬的麦饼揣进怀里，转身进了栈房。
他刚迈过门槛，就听见里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苏先生，您又咳了。”沈栎禾快步走到东厢房，
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今早用仅剩的三个铜板买的川贝粉，“我去巷口药铺赊的，
您就着温水服下，能缓些。”厢房里没有炭火，寒气刺骨。苏枕书坐在靠窗的旧榻上，
身上盖着两床打了补丁的薄被，脸色苍白得像窗外的雪。他原是越州有名的饱学之士，
三年前因卷进“南闱科场案”，被削去功名，流放途中遭人暗算，虽侥幸逃脱，
却落下了肺疾，如今只能靠沈栎禾接济度日。苏枕书接过油纸包，指尖冰凉，
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栎禾，又让你破费了。你自己尚且食不果腹，
何苦为我这般……”“先生说的哪里话。”沈栎禾打断他，转身去桌边倒了杯温水，
“当年若不是先生在我爹娘双亡时，给我凑了棺木钱，我早已成了街头饿殍。
如今不过是报恩，先生不必挂怀。”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只有沈栎禾自己知道，这话里藏着多少苦楚。他本是越州望族沈家的嫡子，十二岁那年，
家中遭逢巨变，爹娘被诬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唯有他被忠仆护着逃了出来，
从此隐姓埋名，靠着给人抄书、打杂过活。三年前遇到苏枕书时，他正蹲在街边啃树皮，
是苏枕书给了他一碗热粥，还教他读书识字。苏枕书喝了川贝粉，咳嗽果然轻了些。
他看着沈栎禾冻得发红的耳朵，叹了口气：“今日是小年，本该吃顿热饭。你且等着，
我去取些东西。”说着，他伸手从榻下摸出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莹白的玉簪，
簪头雕着一朵盛放的梅花，虽有些磨损，却依旧温润剔透。“这是我亡妻的遗物，
当年她用嫁妆换的。”苏枕书把玉簪递给沈栎禾，“你拿去巷口的‘宝昌阁’当些银子，
买些米粮和炭火，咱们也过个好年。”沈栎禾连忙摆手：“先生，这是夫人的念想，
我不能要！我再去街上找找活计，总能挣些钱回来。”“傻孩子。”苏枕书握住他的手，
掌心的温度虽低，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物件再好，也不如人活着重要。你若不收，
我这肺疾拖下去，迟早要连累你。你且拿去当了，等日后有机会，咱们再赎回来便是。
”沈栎禾看着苏枕书恳切的眼神，终究还是接过了玉簪。他攥着那支玉簪，
指尖传来玉石的凉意，心里却暖得发烫。他知道，苏枕书是怕他冻着、饿着，
才舍得拿出亡妻的遗物。出了栖云栈，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花落在青石板上，
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沈栎禾裹紧棉袍，快步走向巷口的宝昌阁。
宝昌阁的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姓周，为人还算和善。沈栎禾把玉簪递过去，
周掌柜接过玉簪，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又用指尖摩挲着簪头的梅花，
缓缓开口：“这支玉簪是前朝‘和玉坊’的手艺，玉质虽好，却有磨损，
最多能当五十两银子。”五十两银子！沈栎禾心里一惊，他原以为最多能当三五两，
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他连忙点头：“周掌柜，就按您说的，五十两。
”周掌柜取了五十两银子，用红纸包好递给沈栎禾，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小哥，
这玉簪瞧着像是女子之物，你怎会拿来当？”沈栎禾顿了顿，轻声道：“是家师的遗物，
家师病重，急需用钱。”周掌柜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问。沈栎禾接过银子，
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转身就往巷口的粮铺跑。他买了十斤大米、五斤面粉，
又买了一筐白菜和几斤猪肉，还特意去炭铺买了一担上好的银丝炭。拎着这些东西，
沈栎禾脚步轻快，心里盘算着今晚要给苏先生做顿红烧肉，再煮一锅热腾腾的白菜猪肉汤。
回到栖云栈时，苏枕书正坐在窗边看书，见他拎着这么多东西回来，不由得愣住了：“栎禾，
你怎买了这么多？”“先生，周掌柜给了五十两银子呢！”沈栎禾把银子递给苏枕书，
脸上满是笑意，“咱们不仅能过个好年，日后您的药钱也有着落了。”苏枕书接过银子，
看着沈栎禾兴奋的模样，眼眶不由得有些发红。他知道，这五十两银子背后，
是他对亡妻的念想，可看着沈栎禾这般开心，他又觉得，这笔钱花得值。
沈栎禾手脚麻利地生了炭火，厢房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他又去厨房淘米、洗菜，不多时，
厨房里就飘出了红烧肉的香味。苏枕书坐在榻上，闻着这久违的香味，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连肺疾都好像好了几分。晚饭时，沈栎禾给苏枕书盛了一大碗红烧肉，
又舀了满满一勺白菜猪肉汤，自己却只扒着米饭，偶尔夹一筷子白菜。苏枕书看在眼里，
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栎禾，你也吃，这么多，咱们俩吃不完。”“先生，我不饿，
您多吃点，补补身子。”沈栎禾又把红烧肉夹回苏枕书碗里。苏枕书无奈，
只能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总是这样。罢了，咱们一起吃。”两人就着一盏油灯，
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聊着家常。苏枕书给沈栎禾讲他年轻时游历四方的趣事，
讲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风沙；沈栎禾则给苏枕书讲他在街头听到的新鲜事，
讲哪家酒楼的菜好吃，哪家布庄的布便宜。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屋内却温暖如春。夜深了，
沈栎禾收拾好碗筷，又给苏枕书倒了杯温水，才回到自己的西厢房。他躺在冰冷的床榻上，
却毫无睡意。他摸出怀里的银子，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银子上，泛着淡淡的银光。
他心里盘算着，等开春了，就用剩下的银子给苏先生请个好大夫，治好他的肺疾；再攒些钱，
租个好点的房子，让苏先生不用再住这破败的栖云栈。想着想着，
沈栎禾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日子虽然苦，可只要苏先生还在，
只要他还能挣到钱，就总有希望。就像这雪夜里的油灯，虽然微弱，却能照亮前行的路。
第二章 寒夜遇故人永安二十八年，正月十五。越州城的元宵节格外热闹，大街上张灯结彩，
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沈栎禾难得清闲，一大早就去街上买了些元宵和彩灯，
打算晚上和苏枕书一起过节。回到栖云栈时，苏枕书正坐在榻上练字。他的字飘逸洒脱，
颇有风骨，只是因为肺疾，手有些颤抖，笔画不如从前稳健。见沈栎禾回来，苏枕书放下笔，
笑着问道：“栎禾，街上是不是很热闹？”“是啊，先生。”沈栎禾把元宵和彩灯放在桌上，
“我买了芝麻馅和花生馅的元宵，晚上咱们煮了吃。还买了两盏彩灯，一盏是兔子灯，
一盏是荷花灯，晚上咱们挂在门口。”苏枕书点点头，目光落在沈栎禾身上，
忽然开口：“栎禾，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吧？”沈栎禾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啊，先生，
再过三个月就是我的生辰了。”“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苏枕书叹了口气，
“可惜你生不逢时，只能跟着我在这破栈房里受苦。若是你爹娘还在，
你如今怕是早已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了。”沈栎禾垂下眼眸，轻声道：“先生，我不后悔。
能跟着您读书识字，能有个安身之所，我已经很满足了。至于金榜题名，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早已不奢望。”“傻孩子。”苏枕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才华，远胜于我当年。
若有机会，你还是该去考科举，为你爹娘洗刷冤屈，也为自己谋个前程。”沈栎禾沉默了，
他不是没想过考科举，可他是罪臣之后，一旦身份暴露，不仅自己性命难保，
还会连累苏先生。他摇了摇头：“先生，我只想好好活着，好好照顾您，其他的事，
我不敢想。”苏枕书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傍晚时分，
沈栎禾煮好了元宵，盛了两碗端到苏枕书面前。苏枕书尝了一口，香甜软糯，
不由得赞道：“好吃，比我当年在京城吃的元宵还要好吃。
”沈栎禾笑了笑：“先生喜欢就好。”两人正吃着元宵，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还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沈栎禾皱了皱眉，起身去开门。门一打开，
就看见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子站在门口，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
只是脸上满是泪痕，头发也有些凌乱。见沈栎禾开门，女子连忙上前，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子，求您救救我！”沈栎禾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姑娘，
你起来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子站起身，哽咽着说道：“我叫张茵佳，
是隔壁‘锦绣坊’的绣娘。今日我去街上买丝线，被一伙地痞拦住，他们不仅抢了我的钱，
还想对我图谋不轨。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可他们还在后面追我，求公子收留我一晚，
明日我就走。”沈栎禾看了看张茵佳身后，果然看见几个手持棍棒的地痞正朝这边跑来。
他连忙把张茵佳拉进栈房，关上大门，又用顶门杠顶住。“咚咚咚！”敲门声很快响起，
还伴随着地痞的叫骂声：“里面的人听着，赶紧把那小娘子交出来，
不然我们就砸了你的破栈房！”沈栎禾走到门边，沉声道：“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就不怕王法吗？”“王法？”门外传来一阵嗤笑声，“在这断尘巷，老子就是王法！
识相的就赶紧开门，不然等我们砸开门，有你好果子吃！”苏枕书听见外面的动静，
连忙走了出来。他看着沈栎禾，轻声道：“栎禾，别跟他们硬拼，这些地痞都是些亡命之徒，
咱们惹不起。”沈栎禾咬了咬牙，他知道苏枕书说得对，
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张茵佳被地痞抓走。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怀里还揣着一把匕首，
是他之前给人打杂时，雇主送他的防身之物。他摸出匕首，握在手里，眼神坚定：“先生，
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苏枕书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栎禾拦住了。沈栎禾深吸一口气，
猛地拉开顶门杠，打开大门。门外的地痞见门开了，都愣住了，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书生竟然敢开门。沈栎禾握着匕首，
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若再纠缠，休怪我不客气！”地痞们对视一眼，
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就凭你这小身板，还想跟我们动手？我看你是活腻了！”说着，
一个地痞挥舞着棍棒就朝沈栎禾打来。沈栎禾早有防备，侧身躲开，
同时用匕首朝地痞的手臂划去。那地痞惨叫一声，手臂上顿时流出鲜血。
其他地痞见同伴受伤，都不敢再上前，只是恶狠狠地看着沈栎禾。“好小子，你有种！
”为首的地痞咬牙道，“咱们走着瞧！”说着，便带着其他地痞狼狈地离开了。
沈栎禾松了口气，收起匕首，转身看向张茵佳。张茵佳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见地痞走了，
才缓缓回过神来。她走到沈栎禾面前，屈膝行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只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公子的恩情。”沈栎禾连忙扶起她：“姑娘不必多礼，
举手之劳而已。你放心，今晚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明日再做打算。”张茵佳感激地点点头，
眼眶又红了：“公子真是好人。只是我怕那些地痞还会再来找您的麻烦，要不我还是走吧。
”“不行。”苏枕书开口道，“你一个女子，深夜独自在外，太危险了。
再说那些地痞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现在出去，正好撞上他们。你就安心住下，
明日我让栎禾送你去锦绣坊，有锦绣坊的掌柜在，那些地痞不敢怎么样。
”张茵佳见苏枕书说得有理，便不再坚持，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先生和公子了。
”沈栎禾把张茵佳安排在南厢房，又给她端了碗元宵。张茵佳吃着元宵，心里满是感激。
她没想到，在这陌生的地方，竟然能遇到这样好心的人。夜深了，沈栎禾回到自己的西厢房，
却毫无睡意。他想着今晚发生的事，心里有些后怕，若不是他有匕首防身，
若不是那地痞胆小，后果不堪设想。可他又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就算再危险，
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警觉起来，
摸出匕首，走到门边。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门口。沈栎禾深吸一口气，
猛地打开门，却愣住了。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男子，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
面容俊朗，眼神锐利，腰间别着一把长剑。男子见沈栎禾开门，微微颔首：“在下萧逐光，
深夜叨扰，还望公子海涵。”沈栎禾皱了皱眉：“阁下是谁？为何深夜来找我？
”萧逐光笑了笑：“公子不必紧张，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今日在街上看见公子救了张姑娘，
觉得公子是个侠义之人，所以特意来结交一番。”沈栎禾有些疑惑，他不认识这个萧逐光，
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来找自己。他警惕地看着萧逐光：“阁下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萧逐光收起笑容，神色严肃起来：“公子可知，张姑娘并非普通的绣娘？
”沈栎禾一愣：“此话怎讲？”“张姑娘的父亲是前朝的御史大夫张承业，
三年前因弹劾权相秦嵩，被秦嵩诬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张姑娘侥幸逃脱，一直隐姓埋名，
在锦绣坊做绣娘。”萧逐光缓缓说道，“今日那些地痞，并非普通的地痞，
而是秦嵩派来追杀张姑娘的人。”沈栎禾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张茵佳竟然有这样的身世。
他连忙问道：“那阁下是谁？为何会知道这些事？”“在下是‘清风阁’的人。”萧逐光道，
“清风阁是一个专门反抗秦嵩的组织，我们一直在寻找张姑娘，想保护她的安全，
同时也想借助张家的声望，联合天下义士，共同推翻秦嵩的暴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