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关》青玄界,飞升崖。此处乃是此界距离苍穹最近之地,终年罡风凛冽,
如万古不化的寒刀,刮骨蚀魂。云雾只敢在山腰之下缠绵徘徊,
仿佛畏惧那近天之境的威严与奥秘,不敢有丝毫僭越。崖顶平台,历经无数岁月的风蚀雷击,
光滑得如同一面巨大的玄色玉镜,倒映着流转的星辉与偶尔撕裂长空的电蛇。平台中央,
一道青袍身影寂然盘坐,正是已在此闭关三百载的凌霄子。他的身形枯槁,须发皆白,
与身下的巨石、周遭呼啸的罡风、以及弥漫在天地间的稀薄灵气,
早已达成一种深沉的共鸣与融合。他呼吸悠长,每一次吐纳,都暗合着某种玄奥的韵律,
牵引着方圆百里的灵机缓缓流转。他仿佛不再是独立的生命体,而是这飞升崖的一部分,
一块有了灵性、正在蜕凡化仙的古老岩石。三百年的枯坐,三百年的打磨,三百年的求索。
今日,便是那破茧成蝶,或者说,化凡为仙之时。
他周身原本如深涧溪流般潺潺流动、内敛温润的护体灵光,此刻开始如同解冻的春江,
奔涌咆哮起来,光芒越来越盛,将他枯瘦的身形映照得如同琉璃铸就。头顶的虚空深处,
有缥缈的仙音若有若无地传来,初时如丝如缕,渐渐清晰,似凤鸣鸾和,又似大道纶音,
涤荡神魂。道道柔和却蕴含无上威严的金色光华开始汇聚,如同黎明前的第一缕曙光,
试图刺破这凡尘与仙域的最后壁垒——那便是接引仙光,
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飞升之门正在开启的征兆。
凌霄子那古井无波、近乎绝对寂静的心境深处,终究是难以抑制地泛起了一丝极微弱的涟漪。
并非狂喜,亦非激动,而是一种“终于到了”的确认。三百年风霜雨雪,三百年心魔淬炼,
三百年与天争命,所有的艰辛、孤寂、舍弃,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只需再往前一步,
斩断那冥冥中最后一丝与这凡俗世界的牵连,便可推开那扇门,羽化登仙,超脱生死,
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那最后一丝牵连,被他称为“尘关”。是他千年修行路上,
有意无意残留的、最为细微难察的一缕红尘烟火气。他自信早已断情绝欲,
亲友故旧皆化黄土,宗门因果也已了结,这“尘关”不过是水到渠成的最后一步罢了。然而,
就在那接引仙光即将彻底凝实,化作贯通两界桥梁的刹那——“嗡!
”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坚韧无比的因果之线,
毫无征兆地在他那剔透如水晶、即将圆满无瑕的道心之中,剧烈地震颤起来!
那震颤并非来自外界的攻击,而是源自血脉深处,源自生命本源的共鸣。线的那一头,
遥远得仿佛隔着一个时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绝望而虔诚的祈求,
狠狠撞入了他的灵台。那线,牵连着他千年前,尚未踏入修行路时,
在红尘俗世中留下的一段血脉。一段他几乎已经遗忘,或者说,刻意尘封在记忆角落的缘法。
——千里之外,一座依山傍水、名为“望仙”的凡人城镇。镇名“望仙”,
皆因镇民世代抬头,便能望见那遥远天际,巍峨耸立、云雾缭绕的飞升崖轮廓。
对于他们而言,那里是传说中的仙人居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地。仙人的传说,
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是艰难生活中的一丝缥缈寄托。在城镇最边缘,靠近荒芜山脚的地方,
有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在夜风中显得格外破败凄凉。屋内,一盏油灯如豆,
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映照出床榻上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
那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童,名叫丫丫。此刻,她深陷在破旧的棉被里,
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原本灵动的眼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青黑的阴影,
小小的身体因为高烧而不时轻微抽搐。她的生命之火,如同这盏油灯,
正在一点点地耗尽灯油,走向熄灭的边缘。床沿边,
一位头发雪白、身形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老妇人,紧紧握着孩子那只滚烫而瘦弱的小手。
她是丫丫的曾祖母,李氏。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艰辛在她脸上刻满了沟壑,此刻,
那沟壑里更盛满了浑浊的泪水,一滴一滴,无声地砸在打满补丁、颜色晦暗的棉被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丫丫…我的心肝…撑住啊…你一定要撑住…”老妇人喃喃着,
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她是这孩子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丫丫的父母早在数年前的一场瘟疫中撒手人寰,祖辈也相继离去,只剩下这一老一小,
相依为命。为了给丫丫治病,她已经变卖了家中所有稍微值钱的东西,
求遍了镇上所有的郎中,甚至试遍了各种道听途说的土方偏方。然而,
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孩子的气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如同秋日的蝉鸣,
一分分地微弱下去。绝望,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的口鼻,
让她窒息。她颤巍巍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透过破旧的窗棂,
望向远处那在深沉夜色和缭绕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巨大山影——飞升崖。
一个流传在她们这一支血脉内部,早已被其他族人嗤之以鼻、视作痴心妄想的古老传说,
在此刻绝境的逼迫下,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据说,她们这一支的祖先,并非凡人,
而是一位了不得的、有望成仙的大能,道号“凌霄”。祖先在千年前离家求道,
追寻那长生之路,临行前曾留下话语,若后世血脉遭遇无法渡过的死劫,可在濒死之际,
摒弃一切杂念,以最虔诚之心,于灵魂深处呼唤其名,或能感应,得一线生机。这个传说,
口耳相传了数十代,早已无人当真。年轻一辈只当作是祖上曾经阔绰过的虚幻荣光,
是落魄后人维持体面的最后慰藉。李氏年轻时也曾对此将信将疑,随着岁月流逝,
生活的重压早已将这丝虚无的念想磨蚀殆尽。但此刻,她抱着怀中气息奄奄的重孙女,
感受着那生命正在流逝的冰冷触感,真正的走投无路了。郎中的摇头,邻里的叹息,
自身的无力,都像是一座座大山,将她压垮。这荒诞不经的传说,
成了漆黑深渊中唯一可能存在的、微弱的光。她不再犹豫,或者说,
绝望已经剥夺了她犹豫的权利。她轻轻放下丫丫的手,为其掖好被角,然后扑通一声,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泥土地上,面向飞升崖的方向,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
以一种近乎殉道般的虔诚,在心底,在灵魂的最深处,
卑微、最绝望、也是最纯粹的祈求:“不肖子孙李氏…叩拜老祖宗凌霄真人…后世子孙无能,
家道凋零,唯剩一女丫丫,承欢膝下…今丫丫身染恶疾,命在旦夕,
药石罔效…老婆子我死不足惜,只求老祖宗垂怜,念在那一丝血脉情分上,大发慈悲,
救救这孩子…她…她是我林家最后的血脉了啊…求您了…”那祈求,不似语言,
更像是一股凝聚了全部生命力的精神波动,夹杂着一个凡人最原始的守护意志与濒死绝望,
沿着那虚无缥缈却真实不虚的血脉因果线,穿透了千山万水,无视了修为屏障与空间距离,
精准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入了凌霄子那正处于最微妙、最关键蜕变时刻的道心。
——飞升崖上,异变陡生!那原本稳定汇聚、即将彻底凝形的接引仙光,
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搅动,骤然一滞!光芒剧烈地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崩散。
缥缈的仙音也出现了杂音,变得刺耳扭曲。凌霄子周身奔涌如大江的灵光猛地失控,
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经络脏腑间疯狂冲撞。他闷哼一声,身体微震,
一缕蕴含着淡淡金芒的血液,自他嘴角缓缓溢出,滴落在青袍之上,瞬间灼出一个小洞。
那血液,已非凡血,带着一丝仙灵气息。那丝来自千里之外、微弱无比的祈求,
此刻在他那高度凝聚、感知放大了千万倍的神识中,却比九天雷霆还要震耳欲聋,
比心魔幻境还要清晰真切。女童丫丫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将熄的景象,
老妇人李氏那布满皱纹与泪痕、写满绝望悲恸的面容,
以及那茅屋的破败、油灯的昏黄、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绝望……一切的一切,
都如同亲临其境,纤毫毕现地映照在他那即将圆满无瑕的心湖之上,激起滔天巨浪。
“尘关…原来…最终应在此处…” 凌霄子心中瞬间明澈,却又泛起无尽的苦涩。
千年修真路,漫漫求索。他斩妖除魔,护卫一方;他断情绝欲,
亲友故旧皆在时光长河中化为冢中枯骨;他了结宗门因果,
卸下掌门重任;他自认为红尘缘法早已斩断干净,心无挂碍。却不曾想,这最初的血脉牵连,
这生命诞生之初最本源的纽带,竟成了他无上道基上最细微、也最坚韧的一缕尘埃。
平日深藏不露,不显山不露水,却在他即将超脱的关键时刻,
化作了最凶险、最致命的心魔劫,直指本心。道心深处,天人交战。
一个冰冷、理智、近乎无情的声音响起,那是他千年修行淬炼出的绝对意志,
是对大道极致的渴望与执着:“凌霄子!清醒一点!千年苦修,多少险死还生,
多少孤寂煎熬,方才走到今日!飞升就在眼前,长生唾手可得!凡尘蝼蚁,生老病死,
乃是天道循环,自有其命数!与你何干?斩断它!立刻以无上慧剑斩断这缕因果!封闭灵识,
接引仙光自会重临!仙路在前,永恒在望,岂容因这微不足道的尘缘而迟疑葬送?!
”这声音充满了诱惑力,代表着力量、永恒、超脱,是他毕生追求的终极目标。斩断因果,
对他如今修为而言,确实易如反掌。只需心神一动,那缕微弱的祈求便会被隔绝,
那丝血脉的震颤便会被抚平,他将重归圆满,踏仙门而入。然而,另一个更加微弱,
却仿佛源自生命最深处、灵魂最初模样的声音,
也在挣扎着低语:“那是你的血裔…是你生命延续的一部分…千年时光,沧海桑田,
那一脉骨血竟仍未断绝,仍在世间挣扎求存…她们此刻正在呼唤你,
以最绝望的方式…那孩子的体温,那老妇的泪水…你真的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仙道,坐视她们在你‘得道’的时刻,坠入永恒的黑暗吗?这样的仙,
成了又有何意?”这声音,带着人性的温度,带着怜悯,带着一种古老的责任感。它指向的,
是具体的生命,是鲜活的情感,是血脉中无法彻底磨灭的羁绊。仙光的诱惑近在咫尺,
金色的光芒映照着他古拙的面容,那扇门后,是法则的海洋,是永恒的奥秘,是无尽的可能。
而另一边,是千里之外,两个卑微如尘的生命,一个如花苞未绽便要凋零,
一个心如死灰只余最后一丝希冀。她们的悲欢,她们的存亡,与浩瀚仙道相比,
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凌霄子闭合了千年的双眼,眼皮在剧烈地颤动。
他的神识不受控制地回溯时光,看到了千年前那个平凡的午后,他毅然决然离开的那个小家,
看到了发妻那强忍泪水的双眸,看到了稚子那懵懂却满是不舍的眼神……看到了凡俗世间,
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那些被他刻意遗忘、视为修行障碍、需要摒弃的“尘垢”,
此刻却带着无比鲜活、无比沉重的力量,涌上他的心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