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六年,春寒料峭。入夜后,云川戏院内,台前锣鼓铿锵,
喝彩声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名角儿小牡丹刚唱罢一出《贵妃醉酒》,那婉转的唱腔,
曼妙的身段,引得台下那些看客们如痴如醉。小牡丹卸了妆,穿着一身柔软的绸缎旗袍,
袅袅婷婷地走回后台。刚掀开帘子,一眼便瞧见了萧家少爷,
正将她的贴身丫环菜花堵在墙角,一双不安分的手在菜花单薄的身子上摸索。
菜花吓得浑身发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
小牡丹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里瞬间淬了火,她几步冲上前,
猛地一把将菜花从萧少爷的怀里拽了出来,力道之大,让瘦弱的菜花直接踉跄倒地。
“你个没良心的小贱蹄子!”小牡丹柳眉倒竖,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后台的喧嚣,
她伸手就在她胳膊上、身上狠狠掐了几下,“我好心从路边把你这个快饿死的叫花子捡回来,
给你一口饭吃,你倒好!竟敢毛手毛脚洗坏我的裙子!你知道那条苏绣的裙子值多少大洋吗?
把你论斤卖了也赔不起!”她边打边骂,菜花蜷缩在地上,呜呜地哭着,
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萧少爷整了整被弄皱的西装,脸上没有丝毫尴尬,
反而带着一种饶有兴趣的神情看着小牡丹发威。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啦好啦,我的小牡丹,
生这么大气做什么?不过就是一条裙子嘛,坏就坏了,明儿个少爷我陪你去瑞蚨祥,
挑最好的料子,给你做十条八条,够不够?”听到这话,
小牡丹脸上的怒容如同冰雪遇阳般瞬间消融,换上了娇媚无比的笑容。
她仿佛才看见萧少爷一般,嗔怪地飞了他一眼,
然后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菜花:“还赖在这里碍眼?滚回柴房去!今晚上不许吃饭,
好好反省!”菜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飞快地跑走了,
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戏院后院的阴暗通道里。打发了丫头,小牡丹身子一软,
便贴在了萧少爷的怀里,纤纤玉指在他胸前画着圈,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萧少爷,
您来了怎么也不找我?那个干瘪瘪的柴火丫头能有什么趣儿?难道……还能比得上我么?嗯?
”她仰着头,吐气如兰,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萧少爷就爱她这副泼辣又妩媚的劲儿,
搂着她的纤腰,笑道:“哼,谁不知道如今小牡丹你是云川最红的角儿,
捧你的人能从戏院排到城门口,哪里还有空闲想起来陪我啊。”“瞧您说的这话,
可真真是冤枉死我了!”小牡丹不依地扭了扭身子,“我想着谁,您还能不知道?走,
到我房里去,我好好给萧少爷您倒酒赔罪,好不好嘛~”说着,
她便拉着萧少爷朝她在戏院二楼的专属房间走去。精致的客房内,不一会儿,
那盏明亮的电灯便被拉灭了。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室内模糊的轮廓。黑暗中,
很快便传来了压抑的喘息与令人脸红的窸窣声响,夹杂着娇媚的轻笑,
与楼下尚未散尽的戏文余音、街面上隐约传来的夜卖声,
交织在一起......————————————————————云川城的天空,
似乎总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翳。长街上,行人神色仓惶,一旦巡察队出现在街口,
行人们就会快速躲开,只因为怀里那几块赖以活命的银元,
那些兵痞会将它们无情地搜刮了去。城市的这一边,是死寂的贫民区与昏暗的街巷,
稀稀落落的灯火映照着菜色面孔与空空的米缸。而城市的另一端,
那些装饰着霓虹与彩灯的戏院、歌舞厅,却准时地焕发出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的活力。
云川戏院门口车马如龙,黄包车夫的吆喝声、汽车喇叭声与看客们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
厚重的门帘一掀,里面便是另一个天地:锣鼓丝竹声震耳欲聋,
名角儿的唱腔引来满堂如雷的喝彩;在“仙乐斯”舞厅里,西洋管乐队正奏着撩人的爵士乐,
萨克斯风的声音慵懒而暧昧。舞池里,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相拥而舞,
高跟鞋与皮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旋出迷乱的轨迹。空气中,
雪茄的烟雾、高级香水的芬芳与酒肉的香气交织缠绕。跑堂的托着精致的托盘穿梭,
上面是油光锃亮的烤鸭、晶莹剔透的红烧肉和泛着泡沫的洋啤酒。杯觥交错间,
是醉醺醺的笑脸和漫无边际的吹嘘。这繁华,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楼,绚烂,
却透着一股末日将至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萧少爷心满意足地离开后,
房间里那甜腻的香气尚未散尽,小牡丹脸上娇媚的笑容便像退潮般迅速消逝了。
她拖着仿佛被抽走了骨头的疲惫身躯,缓缓走向浴室。浴桶里,热水氤氲着白蒙蒙的蒸汽,
是菜花早早备好的。她褪去那身华丽的绸缎旗袍,如同褪下一层沉重的戏服。
当身体完全浸入温热的水中时,她才从喉间溢出一声满足又倦怠的叹息,闭上了眼睛。
热水温柔地包裹着每一寸肌肤,驱散着深入骨髓的疲乏。水汽缭绕中,
她的身体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白玉像,吹弹可破的肌肤因热气透出淡淡的粉色。
身形曲线跌宕起伏,腰肢纤细,再到臀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水珠沿着玲珑的锁骨滑落,
没入更深邃的风景。她仰靠在桶沿,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
高挺的鼻梁在水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精致,那双平日里在台上流转生情、妩媚多娇的凤眼,
此刻紧闭着,长睫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微微颤动。这便是小牡丹,
上天赐予的、足以让任何男人迷失的尤物。也正是凭着这颠倒众生的本钱,
她能为云川戏院赚来滚滚大洋,稳坐台柱子的金交椅,享受着班主近乎谄媚的优待,
被那些挥金如土的少爷、手握权柄的长官们竞相追捧。然而,这具被无数人渴望的身体里,
藏着的却是一颗再清醒不过的心。她太明白了,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们,
嘴里说着蜜语甜言,眼里烧着贪婪的火焰,却没有一分是真心。他们爱的、求的,
不过是她这副皮囊,是云川名角带来的虚荣和征服欲。正因看得透彻,
所以她从未应允过任何一个人的提亲,去给谁做那看似风光、实则仰人鼻息的姨太太。
她就待在这戏院里,守着这方寸之地,将自身化作那水中月、镜中花,让那些男人看得见,
摸得着边缘,却始终无法真正攥在手心。她深谙,唯有得不到的,才会叫人日日心痒,
夜夜惦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菜花拿着细软的布巾,走到她身后,
开始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背脊。当看到那肌肤上的红痕时,
菜花细微的啜泣声在小牡丹身后响了起来。小牡丹没有回头,依旧闭着眼:“哭什么?
又死不了人。”她顿了顿,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行了,这里不用你了。你去我房里,
桌上的饭菜还热着,吃了就去睡吧。”菜花哽咽着应了一声,放下布巾,
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浴室里重归寂静,只有水波轻轻晃动的微响。小牡丹缓缓睁开眼,
望着蒸腾的水雾,眼神空洞,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在萧少爷面前的媚态,那精致的眉眼间,
只余下被热水也化不开的倦怠。——————————————————夜深了,
云川戏院白日里的喧嚣与热闹早已散尽,沉入一片死寂。小牡丹披了件外衣,趿着绣鞋,
准备去院角的茅厕。她刚走到院子中央,忽然,靠近后巷的墙根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响,
像是什么重物坠地。小牡丹脚步一顿,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步过去,
借着月光低头一看——墙根阴影里,赫然蜷缩着一个男子!他穿着一件青色长衫,
半倚着墙壁,一手死死按住左臂,额头上布满冷汗,嘴唇因失血和疼痛而泛白。然而,
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清醒,在黑暗中如同受伤的孤狼,带着十足的警惕与审视,
直直地向小牡丹射来。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小牡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紧绷的敌意和濒危的危险气息。她没有惊呼,也没有后退,
只是同样冷静地回视着他,快速扫过他按住的、仍在渗血的胳膊,那里是一个明显的枪伤。
她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说道:“不想死就别出声。”男人眼神闪烁了一下,
似乎没料到这容貌美丽的女子如此镇定。他咬着牙,没有回应,
但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丝。小牡丹不再多言,上前一步,
不由分说地架起他没受伤的右臂,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承担起他大部分的重量。男人很重,
带着血腥气和夜露的寒凉,她咬紧牙关,几乎是半拖半扛地,
将他弄进了不远处堆放杂物的柴房。柴房里弥漫着干草和灰尘的味道。
将他安置在相对干燥的草堆上后,小牡丹气息微喘,低声道:“在这里等着。
”她转身快步回到后院,轻轻摇醒了在厢房里熟睡的菜花。菜花睡得迷糊,
被摇醒时还有些懵懂,“别出声,去,悄悄烧点热水,送到柴房来。快!
”菜花连忙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朝厨房摸去。小牡丹则回到自己房里,
取来了一个备用的医药箱。这乱世浮沉,她见过太多伤患和无声无息的尸体,早已不害怕了。
何况,经常来捧场的那些个长官,也曾在她这里处理过枪伤,她早就学会了。回到柴房,
那男人依旧保持着高度警觉,听到门响立刻望来,见是她,目光中的锐利才稍稍缓和,
但依旧充满探究。小牡丹蹲下身,打开药箱,拿出剪刀、镊子和消毒用的烧酒。
她看了一眼他血肉模糊的伤口,语气平静无波:“取子弹,没有麻药,你得忍着。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额角青筋因忍痛而跳动,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整个过程,他紧咬着一块软木,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
只有沉重的呼吸和瞬间浸透衣衫的冷汗,昭示着这酷刑般的痛苦。小牡丹手法算不上娴熟,
却异常果断,镊子探入、寻找、夹住、取出染血的弹头,动作一气呵成,
然后迅速用烧酒冲洗伤口,洒上止血药粉。这时,菜花端着一盆热水悄悄进来,
帮忙用热水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再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口仔细包扎好。处理完毕,
小牡丹站起身,对菜花吩咐:“把他扶到你屋里休息,掩饰好,小心点,别弄出动静。
”她又看向那因失血和剧痛而虚弱不堪、却仍强撑精神的男子,“你先去休息,
这里暂时还算安全。”男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小牡丹,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小牡丹又对菜花道:“先去把墙根那里的血迹收拾干净,
一点痕迹都不能留,然后来我屋里睡。”一切都处理妥当,小牡丹回到自己房中,
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她什么也没有问那男子,这世道,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只是随手又救下了一个可怜人,如同这乱世洪流中,随手捞起的一根浮萍。
————————————————————————之后的日子里,
小牡丹让菜花好好照顾那个人,她作为台柱子,享受着戏院里最好的待遇,
有精致的菜肴、滋补的汤品,班主更是常备着各种伤药,如今用来照顾一个伤者,绰绰有余。
菜花每日里从小牡丹的厨房端来热腾腾的饭菜,甚至还有利于伤口愈合的鸡汤、鱼汤,
换药用的也是上好的磺胺粉和干净纱布,毫不吝啬,这戏院的后院,本就是小牡丹的地盘,
班主只管前台营收,只要小牡丹这棵摇钱树能稳稳当当地唱着,
带来满堂的喝彩和白花花的大洋,他从不过问后院之事,更何况,
那些达官贵人们也常常会在后院里和小牡丹私会,他更不会来打扰,所以没有任何人会发现,
菜花的房里多了一个男子,男子的伤势在充足的食物和药品的滋养下,好得很快。
苍白的脸上迅速恢复了血色,身体也有了力气。他能自行下地活动时,
便常常沉默地站在窗边,透过缝隙看着后院偶尔走过的人影,眼神幽深,不知在筹谋什么。
又过了些时日,见他行动已无大碍,小牡丹这才问他:“伤好了,你可要离开?
”男子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眼下外面风声或许还紧,可否……容我再多留些时日?
”小牡丹略一思忖,便点了头,她指了指旁边搭着的一套半新不旧的蓝色粗布短褂,
“那你就扮作跑堂,帮衬着搬点东西,递个茶水。”说到这里,她特意顿了顿,
看着他的眼睛“记得粘上些胡子,再抹些灰。不然,就凭你这长相,太招人了。
”男子随即了然,拱手道:“姑娘思虑周全,在下明白,定会小心。
”“在这里就叫我小牡丹,” 她打断他,“我早就不是什么姑娘了。
”她眼波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怎么称呼你呢?”男子略一迟疑,
还是坦然道:“我叫张怀仁。”小牡丹听了,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她没多问,
只干脆利落地给他定了新身份:“在这里,你就叫张二。”张怀仁——如今的张二,
对此并无异议,立刻点头:“好。”于是,第二天,
院的后台便多了一个沉默寡言、脸上粘着些杂乱胡须、肤色也显得有些暗沉粗糙的跑堂张二。
他低眉顺眼,手脚利落地忙着杂活,混在人群中毫不显眼。无人知晓他的来历,
只当是班主新招的苦力。而他,也借着这层伪装,将戏院里外的形形色色,悄然尽收眼底。
————————————————————云川戏院最好的雅间里,灯火通明,烟雾缭绕。
刚刚得胜归来的蒋督军脱下了戎装外套,只穿着一件丝绸衬衫,正与几个心腹副官喝酒谈事,
小牡丹得知蒋督军来了,精心打扮后就过去应付。刚走近雅间外,
却一眼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本该在前院跑堂的张二,竟隐在雅间窗外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显然在偷听里面的谈话!小牡丹心头猛地一沉,这张二,胆子也太大了!
蒋督军他们可是人精,万一……怕什么来什么,张二看到小牡丹后也是一惊,不慎弄出动静,
发出声响。“谁?!”屋内立刻传来蒋督军警惕的厉喝,
伴随着椅子拖动和皮带搭扣打开的金属碰撞声,显然副官们已瞬间戒备。千钧一发之际,
小牡丹来不及多想,她示意他快走,随即脸上瞬间堆起娇媚无比的笑容,
猛地推开了雅间的门。“是我呀,蒋爷!”她声音又甜又糯,带着几分委屈,
像只蝴蝶一样径直扑向主位上的蒋督军,“您这仗打完了回来,怎么也不先来找牡丹啊?
您难道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想您想得心口都疼了……”她一边说着,
柔软的身子已然扑进蒋督军怀里,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攀上他的脖颈,
温热的嘴唇若有似无地吻着他的脖颈,脂粉香气瞬间冲散了房间里刚才的紧张气氛。
蒋督军先是一愣,随即看清是她,戒心顿消,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粗壮的手臂一把将她搂紧,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的小心肝儿等不及了!
好啦好啦,爷这不是回来了嘛!”他边说边顺势在小牡丹臀上拍了一记,
然后对那几个面面相觑的副官挥挥手:“行了行了,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先回去吧,
具体的事明天再议。”副官们识趣地躬身退下。小牡丹伏在他怀里,
声音愈发娇嗔:“蒋爷也想牡丹吗?”“想!怎么不想?日思夜想的,
就惦记着我的小牡丹这身细皮嫩肉呢!”蒋督军酒意上涌,欲火更盛,大笑着,
一把将小牡丹打横抱起,穿过回廊,大步流星地朝后院小牡丹的二楼香闺走去。没过多久,
二楼那间布置华丽的房间里,便传来了皮带的抽打声,小牡丹每次都得默默忍受着那刺痛,
还要适时地发出几声,她这模样最是让蒋督军满意,也因此格外宠爱她。皮鞭声渐歇,
没过一会儿,房间里便又传出了另一种令人脸红的声音。而在楼下昏暗的角落里,
菜花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簌簌落下。她不敢哭出声,只是用力咬着嘴唇,
转身就小跑着去厨房,熟练地开始烧热水,又找出小姐常备的伤药和干净纱布。
每回蒋督军来,她都要准备这些。另一边,张二早已悄然离开了那扇危险的窗户。
他站在后院冰冷的柴房外,听着楼上隐约传来的皮带声和小牡丹压抑的叫声,
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清楚地知道,
刚才小牡丹那番完全是为了掩护他。可他,此刻除了站在这里无力地愤怒,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屈辱感,比枪伤更让他感到刺痛。
——————————————————蒋督军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院门外,
菜花就端着伤药急匆匆地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提着一桶热水的张二。
屋内还残留着些许暧昧与血腥混合的异样气息。小牡丹安静地趴在铺着锦被的床上,
后背裸露,几道新鲜的血痕交错,破了皮,渗着血丝,与一些旧的浅淡痕迹印在一起,
触目惊心。张二一眼瞥见那伤痕累累的背脊,脚步猛地顿住,喉头滚动了一下,
立刻转过身去,面朝墙壁,只留下一个紧绷僵硬的背影。菜花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
她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只能用颤抖的手,拧了热毛巾,
小心翼翼地替小牡丹擦拭伤口周围。药粉洒上去时,小牡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但依旧没吭声。“哭什么,”小牡丹的声音疲惫沙哑,却依旧平静,“又死不了,这样挺好,
挨他一顿,换几天清静,不用再应付那些阿猫阿狗了。”菜花哽咽着,手下动作更轻了。
上好药,菜花默默收拾了东西,低声说:“小姐,我去做饭。”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小牡丹慢慢拉上里衣,遮住了伤痕,才开口道:“好了。
”张二这才缓缓转过身,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她,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小牡丹看着他这副样子,反而笑了笑,她走到他面前,离得很近,
她手放下巴上抬起了他的头,“刚才,蒋爷说,”她声音压得很低,
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后天就走,要带队去南边,与张团长会和。
”张二的身体骤然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箭矢射中。他眼中情绪复杂翻涌,有震惊,有恍然,
更有一种深切的愧疚。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我……”小牡丹却伸出食指,轻轻抵住了他的嘴唇,阻止了他未尽的话语。她的指尖微凉,
带着药膏的清苦气味。“不用说对不起。”她看着他,目光清亮,仿佛能洞穿一切,“有你,
没你,我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在这世道,能囫囵个儿地活着,就不错了。”她顿了顿,
声音更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张二心上:“我看得出,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是那边的人吧?”张二瞳孔微缩,呼吸一滞,
“我……”小牡丹再次用手指按了按他的唇,示意他不必回答,也不必承认。她收回手,
语气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我只有一个要求。”张二看着她,
“等你要离开的时候,把菜花一起带走。带去你们那里。只有在你们那里,
她才能像个人一样地活着。”张二心头巨震,想也不想便急急说道:“那你也一起走!
”小牡丹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我?我走不了。我这样的,
贱命一条……”“不!你不是!”张二猛地打断她,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同样也是……也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你也可以重新开始!
”小牡丹看着他眼中真挚的光芒,那光芒太刺眼,几乎要灼伤她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她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所有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好了,
”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转身走向床铺,“你出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了。
”她重新趴回床上,背对着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像一个受了伤却无人可依的幼兽,
单薄的背影写满了拒绝与无法言说的疲惫。张二站在原地,看着她疏离的背影,
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紧握着双拳,脚步沉重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云川戏院的常客们都知道,
小牡丹对那个叫菜花的丫环格外苛刻。动辄打骂、罚跪、不给饭吃是家常便饭,
那尖利的斥责声时常会穿透锣鼓点儿从后台飘出来。众人也见怪不怪,
而且小牡丹似乎尤其厌恶有男人对她的丫环表现出兴趣。
但凡见到哪个不长眼的想要调戏菜花,小牡丹那张艳若桃李的脸立刻就能沉下来,
不管对方是富家少爷还是小有权势的军官,她都敢当场甩脸子,直闹得对方下不来台,
悻悻而去。久而久之,男人们也都懂了,
为了一个干瘦不起眼的小丫头去招惹那位喜怒无常的姑奶奶,实在不值当。这天,戏刚散场,
后台便又传来了小牡丹拔高的骂声,比往日更显尖刻。“你个没眼力见儿的死丫头!
这衣裳是你能这么叠的吗?弄出褶子来你赔得起吗?我看你是皮又痒了!”话音未落,
就听得里面似有推搡的动静。就在这时,一道穿着笔挺戎装的身影快步掀帘而入。
正是那位时常随同僚前来,却总是独自坐在角落默然喝茶的林少将。他是留洋回来的,
与戏院里大多数沉浸在声色中的军官们格格不入,他看不惯那些同僚的做派,
也从不被小牡丹的美貌所吸引,反而那个总是低着头、默默做事,
眼神清澈又带着点怯懦的丫环菜花,吸引了他更多的目光。
他欣赏那种未经雕琢的、简单的干净。之前有同僚借着酒意想摸菜花的脸,
也是他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前面,替她解了围。此刻,他刚走到戏院中,就听见里面的骂声,
心知不妙,立刻冲了进来。果然看见小牡丹扬起手,眼看那巴掌就要落到菜花脸上。
林少将想也没想,一个箭步上前,有力的手掌猛地攥住了小牡丹纤细的手腕。“够了!
”他低喝道,手腕一甩。小牡丹猝不及防,被他带着力道甩得向后踉跄几步,
腰眼重重撞在支撑后台的硬木梁柱上,痛得她闷哼一声,跌坐在地。菜花惊呼一声,
下意识就想上前去扶,却被小牡丹一个凌厉的眼神盯在原地,只能焦急地看着,不敢动弹。
林少将看都没看倒在地上的小牡丹,俯身先将菜花扶了起来,语气温和了些:“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