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水底的碎冰,一块块重新凝结。寒玉榻上,静姝“睁开”了不存在于外的眼。
洞府幽寂,灵气化作实质的雾丝,缓缓盘旋。这具身体内部,却吵得如同凡俗菜市。
“师尊…他今日会来吗?我感知到他的气息了…”一个声音细弱,带着神经质的颤抖,是那个爱师尊爱到剔骨剜心也不悔的痴儿。
“来?来了正好!我要嚼碎他的仙骨,饮尽他的神血!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另一个声音尖厉,怨毒几乎要滴出血来,是“恨”,由前世的残骸与背叛喂养出的怪物。
而今主导这躯壳的,是刚刚拼凑完整的“第三”。她渴求绝对的安静,像石头,像枯木,像这洞府万古不变的幽暗。
“都闭嘴。”静姝的意念如冷风吹过,内部陡然一寂。那两种声音被压了下去,变成不甘的絮语,在识海深处呜咽。
外界的声音便清晰起来。
风声,穿过竹林。雪落声,覆压松枝。以及……那几乎已成背景音,规律到令人烦躁的磕头声。
咚。
咚。
咚。
就在洞府石门之外。从她这第三人格苏醒,意识到“存在”的那一刻起,这声音就没有停过。日升月落,风雨无阻。
是维桢仙君。这具身体前两任人格的师尊,恋人,仇敌。
痴迷他的“她”,为他叛出师门,盗取宗门至宝,最终在仙魔战场上替他挡下必死一击,魂飞魄散。怨恨他的“恨”,在他亲手将“她”残魂打入这具已然魔气侵染的躯壳,以求炼化净化时诞生,承载了所有被辜负、被利用的痛苦与绝望。
如今,她们都算是死了。至少,不再具备主导这具身体的权能。
而静姝,只是一个想图个清净的后来者。
那叩击声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执着。他似乎在喃喃着什么,仙力将声音微弱地传进来。
“……阿沅……回来……”
阿沅。是“她”的乳名。他唤的是那个早已消散的痴魂。
“……我知道你在……让我看看你……”
看什么?看这具身体里如今住着谁么?
内心的两个声音又被刺激到。
“让他进来!我要见他!只见一面就好!”痴儿在哀求。
“杀了他!出去!用我教你的秘法,引爆丹田,与他同归于尽!”恨在咆哮。
烦躁感像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静姝的静坐,总被这些内外交织的噪音打破。
终于,在这一日,那叩头声混合着痴儿的啜泣与恨的诅咒,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她起身。动作略显滞涩,这身体许久未曾移动了。
走到石门后,并未完全开启,只拉开一道缝隙。外界的天光涌进来,有些刺眼。风雪的气息也随之卷入,带着凛冽。
门前跪着一个人。
曾经清绝孤高,令三界仙子倾心的青芜山尊主维桢,此刻形容枯槁。雪落满他的头肩,眉毛睫毛都结了霜。额头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鲜血混着雪水,在他身前积了一小滩暗红。他周身的仙光黯淡得像风中残烛,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石门缝隙后的黑暗,里面是近乎疯狂的执念。
他看到她了。或者说,看到了这具躯壳的轮廓。
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挣扎着想上前:“阿沅……还是……恨我?不管你是什么,出来,见我……”
静姝看着他,心中无波无澜。痴儿在识海里激动得几乎要晕厥,恨则发出尖锐的啸叫,试图抢夺控制权,被她强行压制。
“别再来找我。”静姝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平直,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像一块投入死水的铁。“你那两个旧相好,”她顿了顿,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都死了。”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他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的雪更白。那双燃着执念的眼眸,瞬间碎裂,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一种……濒死的绝望。
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她这个人格的存在。
然后,他笑了。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比哭更令人不适。
“死了……好……死了干净……”他声音嘶哑,低低地笑,肩膀颤抖,“可是……住不进去啊……我试过了……魂魄也分割了……进不去你的身体……”
他的话语混乱,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癫狂。
下一刻,他猛地抬手,五指并拢如刀,仙光暴闪,毫不犹豫地插向自己的左胸!
“噗嗤——”
血肉撕裂的闷响。
他的手洞穿了仙袍,洞穿了肌骨,在那片绚烂而残酷的光晕中,硬生生掏出了一物——
一颗心。
还在微微搏动,散发着温润灵光与磅礴生机的心脏。金色的仙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他托着那颗心,递向门缝,手臂因剧痛而颤抖,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表情,眼神灼热得能烫伤人。
“这颗心……你拿去……”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带着诱哄,也带着毁灭的决绝。
“把它捏碎……”
“这样……”他喘息着,金色的血从他嘴角溢出,“我们三个……都能永远住在你的身体里。”
洞府内,识海中,痴儿的尖叫和恨的狂啸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只有门外,他托着那颗兀自跳动的心脏,仙血滴落。
嗒。
嗒。
风雪声不知何时已远去。
静姝的目光,落在那颗心上。金色的血液,炽热的生机,以及其中蕴含的、几乎要将她灵魂也灼伤的痛苦与执念,都如此清晰。
就在这时,一道焦急的女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固的、近乎邪异的寂静。
“尊上!不可!”
一道素白身影急速掠来,是师姐子衿。她看到维桢手托心脏、胸襟染血的惨状,脸色瞬间煞白,眼中满是心痛与不可置信。她想要上前,却又因那惨烈的景象和维桢周身不稳定的狂暴仙力而止步,只能颤声喊道:“尊上!您这是何苦!静姝师妹她……”她的目光复杂地投向石门缝隙后的黑暗,带着担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
几乎同时,另一道沉稳的男声响起,带着威严与急切:“维桢!冷静!”
戒律堂长老景行紧随而至,他看到眼前景象,眉头紧锁,面色铁青。他试图以清心咒稳定维桢的心神,但那磅礴而混乱的仙力竟将咒文弹开。“为了一个弟子,你竟自毁仙基至此?!”他的声音里带着怒其不争的厉色,目光如电,扫过石门,仿佛要穿透石壁,看清里面那个引发这一切祸端的“罪魁”。
静姝站在门后,阴影笼罩着她的面容。门外,是濒死献祭的师尊,是心痛如绞的师姐,是厉声呵斥的长老。门内,是她刚刚苏醒、渴望宁静却被迫卷入风暴的灵魂,以及脑海中那两个因极端刺激而暂时死寂、却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过去”。
那颗仍在维桢手中跳动的心脏,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悬在她与整个世界之间。
是接过,还是彻底关上这扇门?
风雪更急,将子衿的低泣、景行的怒斥,以及维桢破碎的喘息,一同吹散在苍茫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