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国庆节，我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硬座，从上海回到我们那个十八线小县城。
车厢里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空气中弥漫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古怪味道。
我缩在靠窗的角落，腿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到家，
吃上我妈做的热乎乎的排骨汤。可当我拖着半残的身体，背着沉重的双肩包，
终于站在家门口时，我愣住了。我们家那破旧的小院里，停着一辆崭新的奔驰，
车头那个三叉星徽，在午后的阳光下闪得我眼睛疼。我以为我走错了门，
退后两步看了看门牌号，没错，就是我家。我妈正拿着一块崭新的抹布，
满脸堆笑地擦拭着车身，那小心翼翼的劲儿，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旁边站着我舅妈和表弟王浩，王浩靠在车门上，嘴里叼着烟，一脸的得意洋洋。
“小舒回来啦？”我妈看到我，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快看，给你弟买的新车，漂亮吧？
大奔呢！”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妈，这车……哪来的？
”我声音干涩地问。“买的啊！”我妈理所当然地回答，“你弟要谈女朋友了，
没个像样的车怎么行？这车开出去有面子！”王浩吐了个烟圈，斜着眼看我：“姐，
这车不错吧？GLC，落地小八十万呢。”八十万。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
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一个月工资一万出头，在上海租着最便宜的隔断间，每天挤地铁两个小时上下班，
为了省钱，午饭常年是自己带的便当，一件衣服穿三年。我拼死拼活地攒钱，
每个月雷打不动给家里寄五千，就是为了让我爸妈晚年能过得好一点，为了能早点凑够首付，
在这个城市有个属于自己的小窝。我省吃俭用，连瓶贵点的矿泉水都舍不得买。而我的母亲，
用我们家一辈子的积蓄，可能还包括我寄回来的钱，
给我那游手好闲、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的表弟，买了一辆八十万的奔驰。
我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妈，我们家哪来那么多钱？”我死死地盯着她，
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然而没有。我妈的脸拉了下来，
不高兴地把抹布一甩：“我当了一辈子老师，你爸在厂里干到退休，我们俩没点积蓄？
再说了，这是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个当女儿的还管到我头上来了？
”舅妈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啊小舒，你妈这是心疼浩浩。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
以后总是要嫁人的，浩浩可是我们王家的独苗，他好了，你们脸上不也有光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辆车，声音都变了调：“他好不好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八十万要是存银行，光利息都够你们养老了！现在变成一堆铁疙瘩，你们图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妈的嗓门瞬间拔高，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供你读大学，你现在出息了，在上海待了几年，
就回来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王浩掐了烟，
慢悠悠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姐，格局大点。不就一辆车吗，
至于吗？再说了，这钱主要是大姨出的，你跟着激动什么？”我一把甩开他的手，
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看着我妈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看着舅妈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再看看王浩那小人得志的德行。三十个小时的疲惫，
回家的喜悦，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我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硬座，不是为了回家看他们表演“母慈子孝”的。2“我的钱？
”我冷笑一声，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问，“妈，你敢说这八十万里，
一分钱没有我寄回来的？”我妈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随即又梗着脖子喊道：“你寄回来的那是孝敬我跟你爸的！给了我们，那就是我们的钱！
我愿意给我亲外甥买车，你管得着吗？”“我是管不着。”我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我想问问，我爸知道这件事吗？”提到我爸，
我妈的气焰明显弱了半截。“他……他当然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这么大的事我能不跟他商量？”她嘴上这么说，眼神却飘忽不定。正在这时，里屋的门开了，
我爸一脸愁容地走了出来。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化为一声叹息。
看到他这副样子，我什么都明白了。他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知道了也无力反对。“爸。
”我叫了他一声。他没看我，只是走到我妈身边，低声说：“行了，孩子刚回来，
让她先进屋歇歇，有什么话好好说。”“好好说？你看她那样子是想好好说的吗？
”我妈不依不饶，“翅膀硬了，回来就给我甩脸子！我告诉你林舒，这车已经买了，
发票上写的是浩浩的名字，你想怎么样都晚了！”舅妈也赶紧上来打圆场：“小舒啊，
你看你风尘仆仆的，快进屋喝口水。你妈也是为了大家好，家和万事兴嘛。”家和万事兴。
多讽刺的五个字。我的家，我的钱，被他们拿去兴了别人家的“万事”。我没有进屋，
而是拉开我的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账本，摔在奔驰锃亮的引擎盖上，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是什么？”我妈愣住了。“账本。”我冷冷地看着她，
“从我上大学开始，每一笔给家里的汇款，每一笔过年过节给你们的红包，
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既然你要算得这么清楚，那我们就好好算算。”我翻开账本，
指着其中一页：“大三暑假，我做家教赚了三千，给你两千，说让你买件新衣服，你记得吗？
”“毕业第一年，我住在没有空调的地下室，每个月工资三千五，给你寄两千，
连续寄了一年，你记得吗？”“前年，你说腰不好，我立马给你转了一万块，
让你去医院好好看看，你记得吗？”“去年过年，我发了年终奖，一共三万块，
我只留了五千过年，剩下的两万五，全部转给了你，你记得吗？”我每说一句，
我妈的脸色就白一分。舅妈和王浩的表情也变得尴尬起来。“这些年，
我一共给家里转了四十三万七千六百块。这还不算我给你们买的各种东西。”我合上账本，
目光如刀，“妈，你现在告诉我，这八十万里，到底有没有我的钱？”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爸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着烟，肩膀微微颤抖。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浩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神躲闪，
再也不敢看我。“林舒，你……”舅妈试图开口。“你闭嘴！”我猛地转向她，
积攒了半天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拿着我家的钱给你儿子买车，
你也好意思站在这儿？你们王家是绝后了吗？非要扒着我们林家吸血？
”“你怎么跟你舅妈说话呢！”我妈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扑上来要打我。
我爸一把拉住了她，吼道：“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这是我印象里，
我那老实懦弱的父亲，第一次对我妈发这么大的火。我妈被吼得一愣，
随即“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我没法活了啊！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现在回来跟我算总账了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她一边哭，
一边拿眼睛偷偷瞟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知道，我的反击，
才刚刚开始。3我妈的哭闹是我预料之中的戏码。从小到大，只要我不顺着她的心意，
她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直到我妥协为止。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妥协了。
我冷眼看着她在地上撒泼打滚，把邻居都吸引了过来，对着我们家指指点点。我爸满脸通红，
想去拉她，又被她一把甩开。“让她哭。”我对我爸说，“哭累了就不哭了。
”我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的我妈，最后颓然地蹲在墙角，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舅妈见状，知道今天占不到便宜，拉着还想说什么的王浩，灰溜溜地钻进了奔驰车里，
一脚油门，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那刺耳的引擎声，像是在嘲笑我们这一地鸡毛的家庭。
邻居们看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和那本被我扔在引擎盖上的账本。我妈哭了半天，发现没人理她，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最后变成了抽抽搭搭的呜咽。她从地上爬起来，头发凌乱，脸上还挂着泪痕，
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恨意。“林舒，你长本事了！你这是要逼死我啊！”“逼死你？
”我捡起地上的账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妈，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这四十三万，
我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女孩，是怎么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你比谁都清楚。
”“我没日没夜地加班，项目忙的时候连着一个月睡在公司，就是为了多拿点项目奖金。
我为了省几十块钱的打车费，末班地铁没了就坐夜班公交，回到出租屋都凌晨三点了。
我不敢生病，不敢旅游，不敢买新衣服，不敢跟同事出去聚餐。我活得像个苦行僧，为什么？
”“我以为我是在为我们这个家奋斗，我以为你们会心疼我，结果呢？你们拿着我的血汗钱，
去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买面子！”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
钉进我爸妈的心里。我爸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抖得更厉害了。我妈的脸色煞白，
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因为我说的，全都是事实。“所以，这笔钱，
我必须拿回来。”我看着他们，语气平静但坚定，“八十万的车，你们卖了，
把我的四十三万还给我。剩下的钱，你们想怎么贴补王浩，我管不着。或者，
你们现在拿不出钱，也行。”我顿了顿，看着我妈因为紧张而骤然缩紧的瞳孔，
缓缓说出了我的第二个方案。“这套房子，当初买的时候是二十万，我出了一半，
写的是我们三个人的名字。现在县城的房价也涨了，这房子少说也值六十万。
你们把房子卖了，分我二十万，再加上我那四十三万，一共六十三万。你们拿着剩下的钱，
去租个房子住，也够你们安享晚年了。”“你疯了！你要卖房子？”我妈尖叫起来，
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这是我们的家！你要我们老了老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家？
”我自嘲地笑了，“一个随时可以为了外人，牺牲掉我的利益的地方，还算是我的家吗？
”“当初买房子，你们钱不够，是我把工作第一年攒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我说，
房产证上加上我的名字，以后我也有个念想。你们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
说我是你们唯一的女儿，这家以后都是我的。”“现在呢？为了你那个宝贝外甥，
你们连家底都掏空了。妈，你敢说，如果王浩下一步管你要钱买婚房，
你不会动卖房子的念头？”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因为我猜对了。以她的性格，
这绝对是她能干出来的事。“林舒，你别逼你妈了。”我爸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
“车……我们想办法，把钱还你。”“想办法？怎么想？”我看向他，“把车卖了？
发票上是王浩的名字，他会同意吗？就算他同意，二手车立马折价百分之二十，
那可是十六万！这笔损失谁来承担？”我爸沉默了。我妈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立刻喊道：“对！让你舅妈家把车卖了！把钱还我们！”我看着她天真的样子，
觉得可笑又可悲。“妈，你是不是忘了，那车是‘你’心甘情愿给你外甥买的，不是他抢的。
现在你想退货，你觉得可能吗？”我妈的脸瞬间垮了下去。是啊，请神容易送神难。
王浩那种人，吃到嘴里的肉，怎么可能再吐出来。
“那……那怎么办啊……”我妈彻底慌了神，六神无主地看着我爸。
我看着他们俩绝望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我深吸一口气，
抛出了我的最后通牒。“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把我的四十三万还给我。
如果拿不出来，我就去法院起诉，申请分割房产。账本、转账记录，证据我都有。到时候，
我们法庭上见。”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走进我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我知道，
从这一刻起，我跟这个家，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4我的房间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书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把双肩包扔在地上，整个人瘫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疲惫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困住。
我能听到外面客厅里，我爸妈压低声音的争吵声。“都怪你！都怪你！
非要充大款给你那个好外甥买车！现在好了，女儿要跟我们断绝关系了！
”这是我爸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我有什么错？浩浩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他有困难我这个当大姨的能不帮吗？再说了，林舒她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我把钱给我外甥，不比给她强？”我妈依旧在强词夺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不可理喻？李建国，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求着我姐，
才让你进了那个厂子！现在你退休了，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帮我姐家，就是报恩！”“报恩？
报恩就是把我们家底都掏空？就是把女儿的心伤透？”“她那是心伤透了吗？她那是自私！
眼里只有钱！”……我听不下去了，用被子蒙住了头。那些争吵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我的心。我从没想过，在我的母亲心里，我竟然是这样的形象。自私，
眼里只有钱，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外人。而那个只会花言巧语、一事无成的表弟，
才是她心里值得倾尽所有去扶持的“自己人”。多么可笑。我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
没吃没喝，也没出房门。我爸妈敲过几次门，都被我一句“别烦我”给顶了回去。
第二天下午，我的房门被敲响了，这次敲门的是舅妈。“小舒啊，开开门，
舅妈跟你说几句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温柔。我没有理她。“小舒，我知道你生气了。
都是舅妈不好，不该让你妈花那么多钱。你妈也是一时糊涂，她心里最疼的还是你啊。
”“你看，舅妈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开门吃一点好不好？人是铁饭是钢，
不能不吃饭啊。”我依旧沉默。门外的舅妈锲而不舍地劝说着，把姿态放得极低。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前天那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言论，
我几乎就要被她这副慈祥长辈的模样给骗了。她见我迟迟不开门，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声音也冷了下来。“林舒，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就这么跟她对着干？
非要把这个家拆了你才甘心？”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拉开房门。门口站着舅妈，
她身后是我妈，两人脸上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们以为，我被拿捏住了。
“说完了吗？”我看着舅妈，面无表情。舅妈被我的眼神看得一愣，
随即又换上那副虚伪的笑脸：“小舒，你看你，跟舅妈置什么气。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冷笑，“昨天还说我是外人，今天就成一家人了？舅妈，
你的脸皮是城墙做的吗？”舅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我什么我？
”我打断她，“你是来还钱的吗？如果不是，就请你从我家出去。”“林舒！
”我妈终于忍不住了，指着我骂道，“你怎么跟你舅妈说话的！还有没有点教养！”“教养？
”我看着她，笑了，“我的教养，在看到你们拿着我的血汗钱去给别人买八十万的豪车时，
就已经被狗吃了。”“你！你这个不孝女！”我妈气得浑身发抖。舅妈拉了拉我妈，
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到我面前。“小舒，这里面有五万块钱。
我知道，这跟你给家里的钱比起来是杯水车薪，但这是舅妈和浩浩的一点心意。你先拿着，
剩下的钱，我们慢慢想办法，好不好？”她把“慢慢想办法”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只觉得无比恶心。五万块？打发叫花子呢？用五万块，
就想让我把剩下的三十八万一笔勾销？就想让我咽下这口恶气？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
三岁小孩吗？“拿走。”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小舒，你别这样……”“我说了，拿走！
”我提高了音量，“三天时间还没到，我的条件不变。四十三万，一分都不能少。不然，
我们就法庭见。”说完，我“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把她们错愕和愤怒的表情关在了门外。
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我妈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和舅妈假惺惺的劝慰声，心里一片冰冷。
她们还是不懂。我想要的，从来就不仅仅是钱。我想要的是一个公道，一个说法。但她们，
给不了。5第三天很快就到了。这天早上，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只背了一个双肩包，
拉着一个小行李箱，走出了房门。客厅里，我爸妈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