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地拍打在我的头盔面罩上,发出连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啪嗒声。视线所及,整座城市都被浸泡在一片模糊的水光里。霓虹灯招牌失去了往日张扬的色彩,晕染成一团团暧昧的光斑,像垂死病人涣散的瞳孔。我的电动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电量表的最后一格红光固执地闪烁着,像在对我这狼狈不堪的人生发出最后的嘲弄。
我叫李默,一个送外卖的。至少在现在,在这个湿透了的夜晚,这是我的全部定义。
冰冷的雨水终于找到了缝隙,顺着冲锋衣的领口钻进去,像一条滑腻的蛇,贴着脊梁骨往下爬。我打了个寒颤,胃里空得发慌,只剩下一种熟悉的、麻木的钝痛。送完这最后一单,我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结束意味着我可以回到那个租金便宜、墙壁渗水、只有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意味着我可以脱下这身湿透的、散发着汗味和雨水味的蓝色工装,意味着短暂的、属于自己的几个小时的空白。
车轮拐过熟悉的街角。
几乎是本能,我的手指轻轻扣住了刹车。车轮摩擦着湿滑的地面,发出细微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嘶鸣。
就在那里,“遗忘角落”咖啡馆。
它静静地伫立在街角,暖黄色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流淌出来,努力地驱散着周遭的阴暗和寒冷。那光并不强烈,却像一块被雨水精心擦拭过的琥珀,温润、安定,与外面这个冰冷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每一次路过,我都会被这片光捕获,哪怕只有几秒钟。
我的目光越过被雨水扭曲的橱窗玻璃,精准地落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
靠窗,第二张桌子。
她在那儿。
今天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羊绒衫,衬得脖颈修长白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腮边。她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一本厚厚的书,一只手无意识地握着咖啡勺,缓缓地搅拌着。侧脸在灯光的勾勒下,线条柔和而安静,长睫低垂,像两排乖巧的小扇子。
心脏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蹭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酸涩的暖意。这股暖意短暂地驱散了渗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惫。每天这个时间,送完最后一单,绕点远路经过这里,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只为了看这一眼。这片小小的橱窗,是我这片污浊泥潭里,唯一能倒映出一点点虚幻月亮的干净水面。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面冰冷的玻璃,曾经倒映过一个外卖员多少仓促的、贪婪的注视。那些目光里,有被客户无理指责后的委屈,有爬了十几层楼后的气喘吁吁,有对命运的茫然,或许,还藏着一点点连我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叫做向往的东西。
我曾拥有过比这炽烈千万倍的光芒。
掌心翻转之间,能量光球咆哮而出,亮如白昼,将整个异能角斗场照得纤毫毕现。看台上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他们疯狂地呼喊着我的代号——“焰”!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角,伸手就能摘下星辰,踏脚就能震动大地。年轻,强大,不可一世,像一团燃烧得过于旺盛的火焰,以为可以永远这样烧下去。
可火焰烧得越旺,熄灭得往往越快。盛宴散场,杯盘狼藉。往日的荣光、同伴的信任、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碎得干干净净。最后剩下的,只有这一身怎么洗都好像带着油烟味的外卖服,和这辆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电动车。
雨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我猛地眨了眨眼,从那片刻的恍惚中惊醒。不能再停留了。这种虚幻的温暖像是毒品,尝得越久,戒断的时候就越痛苦。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不知道是雨水还是不小心咬破了嘴里的溃疡。我拧动电门,电动车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准备重新汇入那冰冷的、永不停息的车流。
就在这一刻——
一股极其微弱、却尖锐得像冰锥的能量波动,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感知!
这感觉……阴冷,潮湿,带着一种仿佛毒蛇爬过皮肤的黏腻恶寒!是“影盟”的气息!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在这座我像老鼠一样躲藏了五年、平庸到尘埃里的城市?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我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扭头再次看向咖啡馆内!
她似乎也被这股不同寻常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能量波动所惊扰,搅拌咖啡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向窗外,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雨夜街头。她的视线,甚至有那么万分之一秒,与橱窗外、雨水中、骑在电动车上的我,对上了一瞬!那眼神里带着些许被打扰的茫然。
不行!绝对不行!
我不能把她牵扯进来!绝对不能!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压过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我猛地一拧电门,电动车发出一声低吼,不是驶向大路,而是像一条受惊的鱼,猛地扎进了咖啡馆旁边那条更窄、更暗、堆满垃圾箱的死胡同!车轮碾过坑洼的积水,溅起浑浊肮脏的水花,啪嗒啪嗒地打在旁边的墙壁上。
胡同深处弥漫着一股食物腐烂和尿臊混合的难闻气味。我一把将电动车甩在湿漉漉的墙边,金属车身撞在砖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我自己也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顺着下巴滴落,我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五年了,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运用那种力量,但刻在骨子里的感知本能还在。我屏住呼吸,将微弱的感知力像蛛网一样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延伸出去——
太迟了。
胡同口那点微弱的光线,被几道漆黑的身影彻底堵死。
他们像是从阴影里直接凝结出来的一样,穿着统一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劲装,行动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鬼魅。为首的那个人,身材高瘦,脸上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只有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上,一缕扭曲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能量烟絮,在他指尖缠绕、跳跃,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找到你了,‘焰’。”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生锈的铁片在互相刮擦,在这寂静的雨巷里格外刺耳。“或者说,该叫你现在的名字……李默?”
我靠在墙上,雨水像小溪一样在我身上流淌。冰冷的触感让我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胃里在翻腾,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将他最后一点平静生活也撕得粉碎的遭遇。我看着他们,一共四个,战术站位完美,封死了所有可能逃跑的角度,能量气息收敛得极好,却又带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危险感。是“影盟”的核心战斗人员,标准的猎杀阵容。
“真是……阴魂不散。”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无法掩饰的疲惫。
“五年了。”面具人向前踏了一步,质地坚硬的靴底踩在积水里,发出轻微的吧唧声。“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谁能想到,昔日叱咤风云、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焰’,会窝在这种肮脏发臭的地方,当一条替人跑腿送饭的狗?”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我心里最腐烂、最不愿面对的伤口。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疼痛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不能动手……一旦动用异能,气息彻底暴露,等待我的将是“影盟”永无止境的追杀,像跗骨之蛆,不死不休。甚至可能波及到……那个咖啡馆里,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女人。
我必须忍。
“废话说完了?”我抬起头,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摆出一副麻木的、逆来顺受的表情,“送外卖挺好,自食其力。比给你们当狗强。”
面具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蔑视。“首领念在你过去是个人才,大发慈悲,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顿了顿,掌心那缕黑色的能量烟絮迅速凝聚成一颗不稳定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色球体,发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轻响,周围的雨丝靠近它,都被瞬间湮灭。“跟我们回去,宣誓效忠影盟。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股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比这深秋的夜雨,更让人通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