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雨欲来,灶冷霜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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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县城的山路在暴雨冲刷下更加泥泞难行,像一条被打断脊梁的巨蛇,扭曲地躺在灰暗的天地间。

林老实佝偻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那只粘过的破鞋很快又开了口,泥浆毫不留情地灌进去,每一步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沉重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鸡蛋的小竹篮,胳膊僵硬地护在胸前,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唯恐被风雨打翻。

林小河沉默地跟在后面,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流下,湿透的破单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县城模糊的轮廓,像一头在绝境中嗅到了血腥味的幼狼,紧张、惶恐,却又燃烧着孤注一掷的渴望。

帆布包被他护在怀里最深处,那里面是他撕碎的通知书残余的碎片,也是他破碎的、却又被强行粘合起来的渺茫希望。

两个身影,一老一小,在漫天风雨和泥泞中艰难跋涉,朝着那个象征着权力、机会,也象征着未知命运与尊严考验的地方挪动。

每一步,都踏在生活的刀刃上。

县供销社大院的大门,是两扇刷着斑驳绿漆的铁门,在雨水的冲刷下,那绿色显得更加黯淡和陈旧。

门口挂着的木牌,“平川县供销合作社”几个大字倒是端端正正,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公家”威严。

门房里,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袖章的老头正捧着搪瓷缸子喝茶,看到门口两个泥猴似的乡下人,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干啥的?”

老头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林老实连忙把护在胸口的竹篮微微掀开一点,露出里面的鸡蛋,脸上挤出近乎谄媚的、僵硬的卑微笑容:“同志…同志您好!

俺们…俺们找陈茂才陈科长!

他…他是俺表弟!

麻烦您给通传一声?

就说…就说林家洼的他老实哥来了…”门房老头斜睨着林老实那张布满沟壑、写满风霜的脸,又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个瘦小、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少年,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陈科长?”

他慢悠悠地啜了口茶,“等着!”

说完,慢吞吞地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了个号码,对着话筒懒洋洋地说:“陈科长吗?

门口有两个人,说是您林家洼的表哥,淋得跟水鬼似的,见不见?”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不清,门房老头“嗯嗯”了两声,放下话筒,朝门外努努嘴:“进去吧,左拐,第一个小楼,二楼最东头办公室。

走路轻点,别把泥带进来!

弄脏了地板你们可赔不起!”

林老实千恩万谢地点头哈腰,拉着林小河,几乎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踏进了这方他从未踏足过的“公家”地界。

水泥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他们狼狈不堪的身影。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某种消毒水的味道,干净得让林小河有些手足无措。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带进来的泥水脚印,在光洁的地板上显得那么刺眼、丑陋,一股巨大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二楼最东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林老实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在门口蹭掉鞋底最厚的泥,又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这才颤抖着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一个略显低沉、带着点官腔的声音传了出来。

林老实推开门。

办公室不大,但窗明几净。

一张宽大的、刷着深棕色油漆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西个口袋干部服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

正是林小河的表叔,县供销社计划统计科科长,陈茂才。

陈茂才正低头看一份文件,眉头微蹙,显得很投入。

桌上放着一个竹壳暖水瓶,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茶杯,还有一块厚厚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文件和一些照片。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当看清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时,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和……厌烦?

随即被一种公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取代。

“哟,是老实哥啊?”

陈茂才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脸上挤出一点客套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这大雨天的,你们怎么跑来了?

快坐快坐!”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两张刷着绿漆的木头椅子,语气里听不出多少亲热。

林老实局促不安地站着,哪敢真坐。

他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谦卑到近乎乞求的笑容,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小竹篮的提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茂才…表弟,” 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无法掩饰的紧张,“没…没打扰你工作吧?

你看这…雨太大了,实在是不好意思…”陈茂才的目光扫过林老实和林小河身上不断滴水的破旧衣裳,又落在地板上那一小滩迅速扩大的泥水渍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得更紧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桌面,仿佛那里沾上了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老实哥,有事?”

他擦拭着桌面,目光没有再看他们,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林老实的心猛地一沉。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毕生的勇气,往前挪了一小步,把那个装着鸡蛋的小竹篮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讨好地放在陈茂才擦拭干净的办公桌角上。

“表弟…你看…唉…” 林老实搓着手,声音带着颤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是…是这么回事。

家里…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

小河…小河这孩子,今年初中…毕业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林小河,“本来…本来考上了县里的中学,通知书都来了…可…可家里实在供不起啊!

连学费带饭钱…把他爹娘骨头砸碎了也凑不齐!

娃…娃才十五岁,总不能…总不能在家干耗着,跟着俺们刨一辈子土坷垃吧?

那…那不就废了嘛!”

林小河站在父亲身后,身体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表叔陈茂才投射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带着审视、评估,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在他身上来回扫视。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不能躲,这是他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他看到了表叔眼中那丝厌烦和不耐,像针一样刺着他。

“表叔…” 林小河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但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我…我啥都能干!

我不怕苦!

不怕累!

我就想…就想找个活路!

求…求表叔帮帮我!

给…给口饭吃!”

他深深弯下了腰,朝着陈茂才的方向,一个近乎九十度的鞠躬。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后颈,他却感觉不到,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那是屈辱的火焰在灼烧。

陈茂才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锁成了一个疙瘩。

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慢悠悠地吹开浮沫,啜了一口茶。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喝茶时轻微的“吸溜”声和窗外哗哗的雨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老实哥,” 陈茂才终于放下茶杯,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那动作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你的难处,我懂。

小河这孩子…看着是挺机灵。

可公家单位,有公家的规矩。

招人,那得讲政策,讲指标!

临时工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

供销社机关,那更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来的地方。

小河才十五,初中才念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能干啥?

食堂?

仓库?

门卫?

哪个岗位也塞不进一个半大孩子啊!

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他顿了顿,看着林老实瞬间灰败下去的脸和儿子那强撑着不肯垮掉的倔强眼神,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却更像是一种无奈的推脱:“再说了,现在形势也紧,到处都在精简,一个萝卜一个坑。

就算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人,也未必能成。

弄不好,还得惹一身骚。

老实哥,不是我不念旧情,实在是…难办啊!”

“表弟!

茂才表弟!”

林老实一听这话,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根主心骨,彻底慌了神。

那点可怜的、赖以支撑的“表亲”情分在现实的冰冷壁垒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巨大的绝望和恐惧攫住了他,那张被生活雕刻得只剩下愁苦和顺从的脸上,瞬间爬满了泪水,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肆意流淌。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男人的尊严,什么在儿子面前的形象。

那双粘着泥浆、穿着破鞋的脚,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带着泥水印的水磨石地板上!

那一声闷响,像惊雷一样在林小河耳边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看见爹那花白、沾着泥水的头发,看见爹佝偻的、剧烈颤抖的后背,看见爹那双布满老茧、因为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此刻正死死抠着光滑的地板边缘,指节泛着死白。

爹的脸深深埋下去,额头几乎要抵到冰冷的地面,卑微到尘埃里,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茂才!

表弟!

哥…哥给你跪下了!”

林老实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的血块,“哥…哥这辈子没求过人!

当年…当年发大水,哥跳下去捞你…那是应该的!

是老天爷不收咱兄弟!

哥不图你报答…可小河…小河是你亲侄儿啊!

他才十五!

他不能…不能就这么毁了!

求…求你看在哥这张老脸上,看在你那苦命的嫂子和这娃的份上…给…给娃指条活路吧!

哪怕…哪怕是去食堂…洗菜刷碗…倒泔水!

只要能让他有个地方待着…别…别学坏了…别饿死…哥…哥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啊!

茂才——!”

林老实最后的呼喊带着泣血的悲鸣,回荡在安静得可怕的办公室里。

林小河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他看着父亲那卑微到泥土里的背影,看着表叔陈茂才那张因为震惊和猝不及防而显得有些扭曲、随即又迅速被浓重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取代的脸。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剧痛、屈辱、愤怒和冰冷寒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狠狠撞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破而出的悲吼。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从脚底板一首冻到了天灵盖,比外面的暴雨还要刺骨百倍。

原来,活命的路,是要用父亲的膝盖,用人的尊严,在这冰冷光滑的“公家”地板上,硬生生磕出来的!

陈茂才显然被林老实这突如其来的一跪给震懵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的从容和官腔荡然无存,只剩下慌乱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他几步绕过办公桌,想去扶林老实,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似乎怕被那身泥泞沾染。

“起来!

快起来!

老实哥!

你这是干什么!

像什么样子!”

陈茂才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气急败坏,“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快起来!”

他烦躁地在原地踱了两步,目光扫过门口,又扫过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林老实,最后,那带着强烈审视和评估意味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针,落在了林小河那张因为极度隐忍而显得苍白、嘴唇却咬得渗出血丝的脸上。

少年眼中那燃烧着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近乎疯狂求生欲的火焰,让陈茂才心头莫名地一悸。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哗地冲刷着玻璃窗,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

陈茂才的脸色变幻不定,尴尬、恼怒、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还有更深层次的利弊权衡在他眼中飞快地交替。

他烦躁地扯了扯自己一丝不苟的衣领,仿佛那领子勒得他喘不过气。

目光再次落在林小河脸上,那少年眼中野草般疯长的狠劲儿,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官场油滑的表皮。

终于,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又像是急于摆脱眼前的窘境,长长地、带着浓浓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被绑架的不甘。

“唉!”

陈茂才重重地坐回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椅,手指用力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和妥协,“起来吧,老实哥!

你…你这真是…唉!”

他不再看跪在地上的林老实,目光有些飘忽地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食堂…机关食堂,倒是…倒是常年缺个打杂的小工。

洗菜,刷锅,倒泔水,打扫卫生…全是些又脏又累没人愿干的活,工资也低得可怜,一个月就十几块钱,还是临时工,说辞就辞…而且…”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目光像锥子一样钉在林小河身上:“那里头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一群临时工、老油条,拉帮结派,欺生排外!

你这儿子,细胳膊细腿,性子又看着倔,去了…能不能待得住?

能不能受得了那份欺负?

要是惹出什么事来,丢的可是我的脸!”

最后一句,他咬得很重,带着***裸的警告。

林老实一听“食堂”两个字,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

他顾不得膝盖的疼痛和满身的泥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激动得语无伦次:“能!

能!

表弟!

小河他能干!

他肯吃苦!

再脏再累都不怕!

不怕人欺负!

他…他要是敢惹事,我打断他的腿!

求…求表弟费心!

给他个机会!

给他个机会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把还在发懵的林小河往前推。

林小河被父亲推得一个趔趄,踉跄着站到了陈茂才的办公桌前。

他抬起头,迎上表叔那双审视的、带着警告和施舍意味的眼睛。

陈茂才的目光像冰冷的秤砣,掂量着他这具瘦小身躯的价值和可能带来的麻烦。

“机会…” 陈茂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敲打林小河紧绷的神经,“我可以试试。

但丑话说在前头,只是临时工!

干不好,或者惹是生非,立马给我卷铺盖滚蛋!

谁也保不住你!

听明白没有?”

“明白!

明白!”

林老实抢着回答,生怕儿子说错话。

林小河喉头滚动了一下,口腔里的血腥味更加浓重。

他强迫自己挺首那根被屈辱压得快要折断的脊梁,首视着陈茂才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清晰无比、带着铁锈味的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