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雨欲来,灶冷霜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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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是扣了一口巨大的铁锅。

林老实拉着林小河,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陈茂才那间弥漫着纸张油墨味和无形压力的办公室。

陈茂才最后那句“明天一早,首接去机关食堂后面找老孙头报到”,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被林老实死死攥在手心,也沉甸甸地压在了林小河的肩上。

他们被门房老头不耐烦地“请”出了供销社大院。

站在湿漉漉的街边,林老实看着儿子依旧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想拍拍儿子的肩膀,手伸到一半,看到自己掌心残留的泥污,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小河啊…” 林老实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凉,“别…别怪你表叔…他…他有他的难处。

这机会…不容易!

去了食堂,眼要亮,手要快,嘴要甜!

脏活累活抢着干,千万别偷懒!

千万…千万别惹事!

听见没?

咱…咱是去挣饭吃的,不是去当大爷的!

受点委屈…忍着!

忍着啊!

为了…为了活命…”林小河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越过父亲花白的头发,望向供销社大院深处那排平房的屋顶。

他知道,食堂就在那里。

明天,他就要踏入那个地方,一个据说“又脏又累没人愿干”、还充满了“老油条”和“欺生排外”的地方。

父亲下跪的画面和表叔那施舍般警告的眼神,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留下两个焦黑的印记。

活命的路,原来真的这么窄,这么冷,每一步都要用尊严去铺。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嫩肉里,那点尖锐的疼痛,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爹,回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父子俩再次沉默地踏上归途。

来时是沉重的绝望,归时,却是一种更深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

雨丝打在脸上,林小河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觉得胸口那团被强行压下的火焰,在屈辱和现实的冰水浇灌下,并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幽暗,更加执拗。

他抬起头,望向阴沉的天际线,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重组。

第二天,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林小河换上了家里唯一一套还算干净、没有补丁的旧衣裤,虽然洗得发白,但仍洗得硬挺。

他拒绝了父亲要送他的提议,独自一人,在清晨的薄雾中再次走向县城,走向那个将彻底改变他命运的地方——县供销社机关食堂。

按照门房老头昨天的指点,他没有走大院正门,而是绕到了后面一条狭窄的、堆着杂物和煤堆的小巷。

巷子尽头,一扇油腻腻、带着浓重烟火气味的绿色铁门敞开着,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嘈杂声响和一股混合着剩饭馊味、油烟、生肉腥气的复杂味道。

这就是食堂的后门。

林小河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的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痒。

他迈步走了进去。

光线骤然变暗,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充斥着蒸汽和水雾的空间。

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灶上,炉膛里煤火正旺,发出呼呼的声响。

地上湿漉漉的,混杂着菜叶、米粒和油污,踩上去有些滑腻。

靠近门口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用水泥砌成的长方形洗菜池,池壁沾满了黄绿色的污垢。

此刻,池子里堆着小山般的土豆和白菜帮子。

三个男人正围在池子边忙碌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漫不经心地应付着。

一个身材壮实、剃着板寸、穿着油腻工装、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男人,正叼着烟卷,手里拿着一根破水管,有一搭没一搭地冲着池子里的土豆,水花西溅。

另一个瘦高个,一脸痞气,斜靠在池子边,用一把生锈的小刀慢悠悠地削着一个土豆的皮,削下来的皮比剩下的土豆肉还厚。

还有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些,闷着头在刷一口巨大的、沾满黑色油垢的铁锅,动作懒洋洋的。

林小河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这潭浑浊的死水。

叼烟卷的壮汉最先发现了他,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这身虽然干净却明显廉价土气的打扮,还有他那张稚气未脱、带着紧张的脸。

他嘴角一歪,露出一个充满嘲弄和不屑的笑容,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噗”地一声,将烟蒂精准地吐到林小河脚前的地面上。

“喂!

哪来的小崽子?

走错门了吧?

要饭到前头去!”

壮汉的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像砂纸摩擦铁皮。

瘦高个也停下了削土豆的动作,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嗤笑道:“就是,这后厨重地,是你能乱闯的?

滚远点!”

刷锅的老头只是抬起眼皮瞥了林小河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他那有气无力的动作,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小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

他强迫自己镇定,努力回忆着表叔交代的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平稳:“我…我是新来的帮工。

陈科长…让我来找老孙头报到。”

“陈科长?”

壮汉脸上的嘲弄更深了,他放下水管,双手叉腰,故意挺了挺壮硕的胸膛,朝林小河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林小河完全笼罩,“哪个陈科长?

供销社姓陈的多了去了!

你个小乡巴佬,还认识科长?

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

他伸出沾满泥水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小河的鼻尖,唾沫星子喷了林小河一脸,“老子就是张彪!

这儿归我管!

懂不懂规矩?

嗯?”

林小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张彪身上那股浓重的汗味、烟味和生肉腥气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他一阵反胃。

他看着张彪那张横肉丛生、写满恶意的脸,看着另外两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这就是表叔说的“老油条”?

这就是他必须忍受的“委屈”?

“我…我真是新来的…” 林小河艰难地重复着,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新来的?”

张彪狞笑一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林小河胸前的衣襟,像拎小鸡一样把他往前猛地一拽!

林小河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扑进那满是污水的洗菜池里!

“新来的好啊!”

张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指着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土豆和白菜帮子,“看见没?

今天你的活儿!

把这些全给我洗干净!

削干净!

一点泥巴、一点烂叶子都不能留!

水池子也得给我刷得能照出人影儿!

干不完,中午就别想吃饭!”

他猛地一推,林小河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洗菜池冰凉的瓷砖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一阵翻腾。

洗菜池里浑浊的水溅了他一脸一身,那带着馊味和泥腥气的冰冷液体,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

“彪哥跟你说话呢!

聋了还是哑了?

还不赶紧干!”

瘦高个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帮腔。

林小河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水,冰冷的触感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张彪那张狞笑的脸,望向食堂后厨深处那幽暗嘈杂的入口。

那里面,巨大的锅灶轰鸣,人影晃动,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更浓烈的油烟味飘散出来,仿佛一个遥远而诱人的梦。

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是张彪这堵带着恶意的肉墙,是那堆冰冷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蔬菜,是这个充满油腻、污秽和***裸欺凌的现实。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湿透的、沾满污迹的衣襟,看着脚下这片肮脏油腻的地面。

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火焰,在屈辱的冰水浇灌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轰”地一声,烧得更旺,更幽暗,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他不再看任何人,默默地走到洗菜池边,拿起一个沾满泥巴的土豆,又捡起瘦高个丢下的那把生锈的小刀。

冰冷的土豆和粗糙的刀柄握在手心,像握着两把冰锥,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西肢百骸。

他弯下腰,把土豆按进冰冷浑浊的脏水里。

水很凉,刺得他手指生疼。

他用力地搓洗着土豆上的泥垢,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污泥。

一下,又一下。

动作机械而沉默。

洗菜池冰冷浑浊的水,倒映着他低垂的头颅和那双深埋在阴影里、此刻却燃烧着无声烈焰的眼睛。

灶王爷的供台塌了,神像滚落尘埃,碎裂的泥胚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冷肮脏的泥水中,扭曲着、挣扎着,发出无声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