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书包带子一长一短,她用小手拽着短的那根,另一只手被身后的小不点攥得死紧。
“沈漾,快点呀,再晚一步,胖爷爷的绿豆冰就被抢光了。”
她回头时,额角的碎发被汗黏在脸上,像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樱桃,眼睛亮得能映出天上的云。
沈漾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些。
他比林溪矮半个头,穿着洗得褪了色的蓝色背带裤,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头上,看起来像只没睡醒的小奶狗。
可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黏在林溪身上,连路边花坛里新开的月季都没分去半分目光。
这是他们住在红砖楼的第五年。
两家门对门,中间只隔了三级台阶。
林溪妈妈和沈漾妈妈在同一个纺织厂上班,怀他们时就挤在一张办公桌上吐酸水,生下来更是三天两头互相串门。
林溪比沈漾大十一个月,从会走路那天起,就默认了自己是“姐姐”——尽管沈漾总爱趁她不注意,偷偷揪她的辫子。
小卖部在小区门口,铁皮柜台被晒得滚烫,上面摆着花花绿绿的冰棍,胖爷爷摇着蒲扇,看见林溪就笑:“小溪今天又带小尾巴来啦?”
林溪踮着脚递上两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爷爷,要两个绿豆冰,要带红豆馅的那种。”
“她不爱吃红豆。”
沈漾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声音细细的,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林溪愣了一下。
她确实不爱吃红豆,觉得甜得发腻,这话还是上个月沈漾把红豆冰塞给她时,她随口嘟囔的。
这小不点,平时闷葫芦似的,倒把这话刻在心里了。
胖爷爷乐了,从冰柜里翻出两个纯绿豆的冰棍:“行,听我们小漾的。”
林溪把其中一根塞给沈漾,自己咬了一大口。
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把嗓子眼的燥热压下去半截。
她靠在小卖部旁边的老槐树上,看着沈漾小口小口地啃冰棍,像只护食的小兽,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她,生怕她被抢走似的。
“沈漾,”她含着冰棍,说话有点含糊,“下午去爬后山吧?
我昨天看见半山腰有棵野枣树,红果果挂得满枝都是。”
沈漾点头,又飞快地摇头:“你上次爬树摔了,阿姨会骂的。”
“那是我脚滑嘛。”
林溪撇撇嘴,有点不服气。
论爬树掏鸟窝,沈漾比她厉害多了,每次都是他先蹿上去,再伸手拉她,像只灵活的小猴子。
正说着,隔壁楼的壮壮带着两个男生晃过来。
壮壮比他们高一个头,看见林溪手里的冰棍,伸手就抢:“林溪,给我吃!”
林溪下意识地把冰棍往身后藏,壮壮没抢到,抬手就推了她一把。
她没站稳,往后踉跄着撞在老槐树上,后背传来一阵钝痛,疼得她“嘶”了一声。
沈漾本来在旁边安静地啃冰棍,见状突然把冰棍一扔,像只炸毛的小猫扑上去,抱住壮壮的腿就咬。
壮壮没防备,疼得嗷嗷叫,低头要踢他,沈漾却死不松口,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像是藏着两团火。
“你属狗的啊!”
壮壮又疼又气,抬脚要踹,被赶过来的林溪死死抱住了胳膊。
“壮壮你别打他!”
林溪急得脸通红,“冰棍给你就是了!”
壮壮这才甩开沈漾,捡起地上没吃完的冰棍,呸了一声:“晦气!”
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漾从地上爬起来,背带裤的膝盖处磨破了,沾着灰和草屑。
他没哭,走到林溪面前,伸手就往她后背摸:“疼吗?”
林溪摇摇头,眼眶却红了——不是因为疼,是气自己没护住沈漾。
她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妈妈给的紫药水,小心翼翼地往他膝盖的伤口上抹。
沈漾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哼一声,只是盯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冒出一句:“林溪,我以后保护你。”
林溪被他逗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你才多大呀,该我保护你才对。”
她不知道,很多年后,这个在老槐树下咬着牙说要保护她的小男孩,真的把这句话刻进了骨子里。
只是那时的夏天太长,蝉鸣太吵,他们都以为,日子会像这永远晒不完的太阳,热热闹闹地过下去,没有尽头。
傍晚的时候,沈漾妈妈拎着一篮洗干净的草莓来敲门,笑着数落:“小溪你看沈漾,下午把壮壮的自行车胎扎了,问他为啥,他说壮壮欺负你。”
林溪正趴在桌上写作业,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坐在沙发角落的沈漾。
他正低头啃草莓,听见这话,偷偷抬眼看了她一下,又飞快地低下头,耳朵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原来他不止会咬人。
林溪心里忽然暖烘烘的,又有点无奈,起身把自己盘子里最大的那颗草莓放到沈漾面前:“下次别扎胎了,会被爷爷骂的。”
沈漾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夏夜的星星。
窗外的蝉鸣还在扯着嗓子叫,老槐树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盖住了两个小孩的脚丫。
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有些夏天会戛然而止,有些承诺,要耗尽一辈子的力气去兑现。
林溪的抽屉里有个铁皮饼干盒,是妈妈装曲奇饼剩下的。
她把沈漾今天没吃完的半根绿豆冰棍洗干净,擦干了放进去,又从口袋里摸出颗灰扑扑的弹珠——是昨天在河滩捡的,蓝色的,边缘磕掉了一块漆。
她把弹珠放在冰棍旁边,轻轻合上盖子。
铁皮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把整个夏天的蝉鸣和秘密,都锁进了这小小的空间里。
沈漾站在窗外,看见林溪把饼干盒塞进抽屉最深处,嘴角悄悄翘了起来。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颗藏了好久的透明弹珠——里面嵌着朵小桃花,是上次跟爸爸去县城,在玩具摊前磨了老板十分钟才讨来的。
等下次,等她生日那天,就送给她。
他想。
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晃,蝉鸣渐渐低了下去,像在哼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两个小孩隔着一扇窗,揣着各自的小秘密,在同一个夏天的夜晚里,甜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