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好的朋友
宋昭然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放下病历板,拿起床头的血压计袖带,动作专业而利落,“另外,创伤中心精神科对你的情况很重视,初步评估需要介入系统的心理治疗。”
他抬眼,目光如沉静的湖,清晰地映出程烬骤然绷紧的身体,“我是宋昭然,创伤中心精神科主治医师。
接下来,由我负责你的治疗。”
“宋……昭然?”
程烬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里那层厚厚的陌生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什么极其幽暗复杂的东西在里面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但那缝隙瞬间就弥合了,快得像从未出现过。
他重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顺从,或者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拒绝。
“好。”
他低声应道,声音轻得像叹息,“知道了,宋医生。”
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将诊疗室包裹成一个与世隔绝的茧房。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薰气息,试图营造一丝虚假的宁静。
程烬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身体陷进去,却并未放松。
他双臂交叠在胸前,一个典型的防御姿态,目光低垂,长久地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宋昭然坐在他对面稍远些的椅子上,白大褂己经脱下,搭在椅背,露出里面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试图削弱一些职业带来的压迫感。
他面前的矮几上,散落着几盒色彩鲜艳的蜡笔、一叠厚厚的白纸、几块形状各异的木质拼图,还有一个小小的沙盘。
“程烬,”宋昭然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今天不急着谈那些让你不舒服的事情。
就像之前电话里沟通的,只是试试一些不同的方式,可能会轻松一点。”
他指了指矮几上的工具,“或者,只是安静地坐一会儿,也可以。”
程烬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只有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了一下,指关节绷得发白。
诊疗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两人细微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
宋昭然并不催促,目光沉静地观察着。
他能看到程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颈侧的肌肉在微微抽动,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形的重压。
“或者,”宋昭然再次开口,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他拿起一块边缘光滑的深蓝色拼图碎片,放在掌心,递向程烬的方向,但并不靠近,“只是看看这个颜色?
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嗯,某个夏天傍晚的天空。”
他刻意模糊了指向。
程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受惊的鸟,飞快地扫过那块拼图,又迅速垂下。
但那一眼,宋昭然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不是全然陌生的空洞,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剧烈的痛苦和……恐惧?
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深埋于岁月尘埃之下的恐惧。
“不……”程烬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猛地别开脸,抗拒的姿态更加明显,身体甚至向后缩了缩,几乎要嵌进沙发深处。
“好,不看它。”
宋昭然立刻收回手,将那块深蓝的拼图轻轻放回矮几上,动作没有一丝迟疑。
他转而拿起一盒未开封的蜡笔,用平和的语调转移话题,“我昨天整理旧物,翻到一些小时候的涂鸦本子,挺有意思的。
那时候画什么都不讲究,就是胡乱涂,但好像……特别开心。”
“涂鸦”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程烬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丁点。
他依旧没有看宋昭然,但低垂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焦点落在了那盒色彩斑斓的蜡笔上。
宋昭然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不动声色地将整盒蜡笔轻轻推到矮几中央,离程烬更近一些的位置。
“要不要……随便画点什么?”
他提议,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松弛的随意感,“想到什么就画什么,线条,色块,都行。
或者,就挑一支你此刻最想拿起来的颜色。”
程烬的手指蜷缩得更紧,指节泛着青白。
他似乎在挣扎,身体里有两个力量在激烈地撕扯。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又溜走几分钟。
终于,在宋昭然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开启另一个话题时,程烬动了。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感。
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越过矮几的边缘,伸向那盒蜡笔。
指尖在几支颜色上犹豫地徘徊——掠过明亮的柠檬黄,跳过刺目的猩红,最终,颤抖的指尖停在了一支黯淡、近乎灰败的橄榄绿上。
他像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于将它抽了出来。
蜡笔握在手里,他却没有立刻去碰那张白纸。
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那截灰绿色的蜡笔杆,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烧穿。
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宋昭然屏息看着。
他能感觉到,程烬体内某种坚固的壁垒,正在这无声的对抗中,极其艰难地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不再出声,只是安静地陪伴,给予这沉默足够的空间。
程烬握着那支灰绿色的蜡笔,悬在空白的画纸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笔尖微微颤抖着,在纸面上投下一个摇晃不安的小小阴影。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他手背上的青筋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凸起。
就在宋昭然以为他会一首这样僵持下去时,程烬的手猛地往下一戳!
不是画,是用力地、发泄般地戳刺。
灰绿色的蜡笔头狠狠砸在洁白的纸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钝响。
笔芯瞬间断裂,一小截灰绿色的蜡块飞溅出去,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程烬像是被这声音和自己失控的动作惊到了,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惶和一种被窥破的羞耻。
他下意识地想丢掉那支残缺的蜡笔,动作仓促慌乱。
就在他抽手缩回的瞬间,“啪嗒”一声轻响。
一件小小的、硬物从他宽大的、特意换上的病号服袖口里滑落出来,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宋昭然的目光下意识地追了过去。
那是一个小小的、边缘己经磨损得十分圆润的硬壳笔记本。
暗红色的塑料封皮,上面用稚嫩歪扭的黑色水笔画着一个简陋的太阳,太阳旁边,是两个火柴棍小人,手牵着手。
记忆的闸门被这枚小小的钥匙轰然撞开!
宋昭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认得这个本子!
那是他十岁生日时,程烬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在小城唯一的新华书店买给他的。
扉页上,程烬用铅笔认认真真地写着:“给昭然。
最好的朋友。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