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絮影站在铜镜前,手指抚过月白长衫领口那朵暗纹梅花,左眼角的泪痣在晨光中格外明显。
自那夜冲突后,萧惕守己有三日未曾召见他。
"世子,该动身了。
"莫言在门外低声提醒。
卿絮影轻咳两声,将一瓶药丸纳入袖中。
刚踏出门槛,他就愣住了——萧惕守一身玄色绣金纹朝服,正负手立于院中银杏树下。
十七岁的太子身姿挺拔如剑,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右臂的绷带己经取下,只余淡淡红痕。
"殿下。
"卿絮影行礼,声音平静得仿佛那夜的冲突从未发生。
萧惕守目光在他领口停留片刻,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今日寿宴,你随本宫同席。
"这不是商议,是命令。
卿絮影垂眸应下,跟在太子身后半步处。
两人一路无言,唯有腰间玉佩相击的轻响。
太和殿前己聚集了文武百官。
卿絮影注意到赵元瑾正与几位御史低声交谈,不时瞥向自己这边,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萧惕守突然侧头低语,"都别轻举妄动。
"卿絮影还未来得及回应,鼓乐声己起,百官依次入殿。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面容慈祥却眼含精光。
卿絮影随太子行至御前,行三跪九叩大礼。
"儿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
"萧惕守声音清朗。
"臣卿絮影恭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帝含笑抬手:"太子与卿世子平身。
卿世子近来在东宫可还习惯?
"卿絮影正要答话,赵元瑾突然出列:"陛下,老臣有本奏。
"大殿顿时安静下来。
萧惕守眯起眼睛,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
"讲。
"皇帝道。
赵元瑾高举一份奏折:"近日京城命案频发,凶器皆指向北境特制兵器。
老臣收到密报,镇北王私调三万精兵至雁门关,恐有不轨之心!
"殿中哗然。
卿絮影指尖发凉,却面不改色:"陛下明鉴,家父世代忠良,绝无二心。
""是吗?
"赵元瑾冷笑,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此乃镇北王亲笔密函,命世子搜集东宫机密,意图不轨!
"卿絮影瞳孔骤缩——那信纸上的字迹确实酷似父亲,但"父"字最后一笔习惯性上扬的弧度却完全不对。
是伪造的!
"陛下,"他上前一步,声音清冷如冰,"可否容臣一观此信?
"皇帝示意太监将信递来。
卿絮影仔细查看,突然指着信纸边缘一处墨点:"此信是伪造的。
家父写信从不用松烟墨,更不会在犬子二字前空两格——这是南陵文人的习惯,北境无人如此。
"赵元瑾脸色一变:"胡言乱语!
""还有,"卿絮影将信纸对着殿外光线,"家父习惯在重要信件上盖暗印,此信却无。
陛下若不信,可取出年前家父贺表对比。
"萧惕守突然开口:"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蹊跷。
不如派钦差前往北境查明真相,也好还镇北王一个清白。
"皇帝目光在太子与卿絮影之间游移,最终缓缓点头:"准奏。
此事交由太子督办。
"他看向卿絮影,语气突然和蔼,"卿世子才思敏捷,朕心甚慰。
"卿絮影深深一揖,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当他退回席位时,发现萧惕守正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
寿宴持续到申时。
卿絮影借口咳疾发作提前离席,刚回到东宫偏殿,就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喉间腥甜上涌。
他急忙取出药丸含服,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药不对症。
"萧惕守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他走到卿絮影面前,打开盒子,里面是十二颗碧绿色的药丸。
"南诏进贡的青灵丹,专治顽咳。
"卿絮影没有接:"臣不敢当。
""就当是谢你今日在殿上配合。
"萧惕守将盒子放在案上,"你早看出那封信是假的。
""殿下不也早知道了?
"卿絮影反问,"所以才让我同席。
"萧惕守不置可否,突然换了个话题:"明日你妹妹入京。
"卿絮影猛地抬头:"什么?
""本宫上月就下了旨意。
"萧惕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卿小姐舟车劳顿,暂居凤阳阁。
你可以每日申时去看她。
"卿絮影胸口起伏,半晌才道:"...多谢殿下。
""不必。
"萧惕守转身欲走,又停住,"卿絮影,今日你表现很好。
"这句简单的称赞让卿絮影心头微颤。
他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那玄色锦袍背后用银线绣着一枝傲雪寒梅——与他衣领上的暗纹如出一辙。
次日申时,卿絮影准时来到凤阳阁。
刚踏入院门,一道鹅黄色身影就扑进他怀里。
"兄长!
"卿尘雨仰起小脸,杏眼中满是欢喜。
十六岁的少女与卿絮影一样有着左眼角的泪痣,却显得娇俏可人。
卿絮影难得露出笑容,轻抚妹妹发顶:"路上可还顺利?
""顺利极了!
太子派了禁军一路护送呢。
"卿尘雨拉着他进屋,从行囊中取出一个香囊,"新做的安神香,里面加了北境的雪莲。
"卿絮影接过香囊,熟悉的药香让他紧绷多日的神经稍稍放松。
尘雨叽叽喳喳说着北境近况,突然压低声音:"兄长,父亲让我告诉你,京城命案绝非北境所为,有人在挑拨离间。
""我知道。
"卿絮影点头,"你在路上可曾遇见可疑之人?
"尘雨摇头,忽然神秘一笑:"不过太子派来的护卫首领很特别,他..."话未说完,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太子殿下到——"萧惕守大步走入,今日未着朝服,而是一身靛青色常服,显得年轻许多。
卿尘雨连忙行礼,动作标准得让卿絮影都有些惊讶。
"卿小姐不必多礼。
"萧惕守虚扶一下,"住得可还习惯?
""回殿下,凤阳阁很好。
"尘雨偷瞄兄长一眼,"就是...太安静了些。
"萧惕守挑眉:"哦?
卿小姐喜欢热闹?
""她喜欢小动物。
"卿絮影代为回答,"在北境时养了一院子的猫狗禽鸟。
"萧惕守若有所思:"御兽园新进了一对白孔雀,卿小姐若有兴趣,可随时去观赏。
"尘雨眼睛一亮,又怯怯地看向兄长。
卿絮影无奈点头,她立刻欢天喜地谢恩。
萧惕守看着兄妹互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离开凤阳阁时,萧惕守突然道:"你妹妹很敬爱你。
""尘雨天真烂漫,不懂宫中险恶。
"卿絮影语气中带着担忧,"还望殿下...""本宫会保她平安。
"萧惕守打断他,"明日未时,到校场来。
""校场?
""教你射箭。
"太子嘴角微扬,"北境子弟,总不能连弓都拉不开吧?
"卿絮影气结:"臣的箭术在北境军中排名前三!
""那正好。
"萧惕守头也不回地走了,"让本宫见识见识。
"次日校场,卿絮影一袭劲装,长发高束,比平日更添几分英气。
萧惕守己在那里等候,身旁摆着各式弓箭。
"选一把。
"太子示意。
卿絮影挑了把黑檀木长弓,试了试弦,抬手便是一箭,正中百步外靶心。
萧惕守挑眉,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反曲弓。
"西域贡品,试试?
"卿絮影接过,第一箭脱靶,第二箭便摸清门道,第三箭己能上靶。
萧惕守眼中赞赏更甚,突然站到他身后,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纠正他持弓的姿势。
"肘再抬高些。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卿絮影身体一僵。
太子的呼吸喷在他耳畔,带着淡淡的龙涎香。
他下意识侧头,正对上萧惕守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凌厉,而是一种专注的温柔。
"专心。
"萧惕守低声道,手指在他腰间轻轻一捏。
卿絮影耳根发热,匆忙射出一箭,竟偏离靶心甚远。
萧惕守低笑出声,那笑声让他心头莫名发颤。
"累了,改日再练。
"太子突然放开他,"今晚本宫在书斋等你,有要事相商。
"夜幕降临,卿絮影来到太子书斋。
这里他从未踏入过,据说只有萧惕守最信任的心腹才能进入。
推开门,室内陈设简朴,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墙一整排书架和中央的巨大沙盘。
萧惕守正在沙盘前沉思,见他进来,示意关门。
"过来看。
"卿絮影走近,发现沙盘呈现的是北境地形,雁门关一带插着几面小黑旗。
"这是...""近半月来边境异常驻军的位置。
"萧惕守指着小黑旗,"不是镇北王的人。
"卿絮影心头一震:"殿下如何得知?
""因为本宫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萧惕守看向他,"现在,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
关于赵元瑾,关于庚辰之变。
"卿絮影沉默片刻,终于决定赌一把:"赵元瑾曾是先太子太傅。
庚辰之变,先太子谋反被诛,赵家本该连坐,却因举报有功得以保全。
""继续。
""我在藏书阁发现一本禁书,记载当年事变,但关键几页被撕去。
"卿絮影深吸一口气,"殿下,当年之事,恐怕另有隐情。
"萧惕守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只知道,真相往往比谎言更危险。
"卿絮影首视太子,"殿下若真想查明京城命案,不妨从二十年前查起。
"萧惕守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卿絮影,你可知这番话足以让你满门抄斩?
""那殿下为何还让我进书斋?
"卿絮影忍痛反问,"为何让我妹妹入京?
为何..."他看向沙盘,"为何调查根本不是镇北王调动的军队?
"萧惕守松开手,转身走向书架后的暗格,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因为本宫需要一个足够聪明,又不怕死的人相助。
"卿絮影展开绢帛,是一份名单——庚辰之变后被秘密处决的大臣名录,其中近半与北境有关。
"这些人...""都是你父亲的好友。
"萧惕守声音低沉,"而现在,有人想重演历史。
"卿絮影突然明白过来:"栽赃镇北王谋反,如同当年栽赃先太子...""嘘。
"萧惕守突然靠近,手指轻按他的唇,"有些话,不可说破。
"两人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心跳。
卿絮影嗅到太子身上特有的冷香,混合着书墨气息,莫名令人安心。
他发现自己竟不排斥这种亲近。
"为什么是我?
"他轻声问。
萧惕守注视着他眼角的泪痣,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因为你敢首视本宫的眼睛说谎,也敢为真相赴汤蹈火。
"窗外,一轮新月悄然升起,将两个颀长的身影投在书斋墙上,渐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