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石地面反射着初升的朝阳，带着一丝冰冷的暖意。
数万弟子人头攒动，声浪几乎要掀翻远处的山峦。
这是宗门大比，是荣耀、野心与残酷角力的舞台。
陈玄站在山门入口的阴影里，脚下是冰凉湿润的青石阶。
清晨的露水气息、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此刻却像无形的丝线，勒紧了他的喉咙。
太熟悉了。
熟悉到每一缕风的方向，每一片叶子的晃动，甚至前方那刻意拔高的、充满鄙夷的破锣嗓音，都分毫不差。
“陈玄！
磨蹭什么呢？
还不快滚过来！”
内门弟子赵虎叉着腰，鼻孔朝天，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陈玄脸上，“龙圣子点名让你这废物第一个上台！
识相点就赶紧爬过来领死！
别耽误圣子的时间！”
声浪裹挟着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陈玄身上。
鄙夷、好奇、幸灾乐祸……与三百年前，不，与上一次轮回的起点，毫无二致。
陈玄缓缓转过头。
灰色的杂役服在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破布。
他的眼神却沉静得可怕，如同冰封万载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穿轮回的荒诞。
三百年压抑的能量洪流在西肢百骸中无声咆哮，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星辰撞击，震得他神魂欲裂。
他必须用尽全部意志，才能将这足以轻易撕裂大陆板块的力量，死死地锁在脆弱的躯壳之内。
“领死？”
他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被山风瞬间卷走，只留下一丝沙哑的余韵，带着冰冷的嘲弄。
他迈开脚步，走向那片沸腾的喧闹中心。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轻得如同踩在薄冰之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玄石的***，大地深处传来的、因他脚步而微微紊乱的灵脉波动。
空气在他身边微微扭曲，光线折射出不易察觉的涟漪——那是体内力量无意识逸散出的恐怖威压，正被他强行约束、压缩，如同将灭世的洪水强行塞回一个摇摇欲坠的陶罐。
高台之上，玉清宗主玉清子端坐主位。
她依旧身着素白道袍，容颜绝美，气质清冷如仙。
然而，当陈玄的身影映入她深邃的眼眸时，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在她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悄然荡开。
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紫府识海深处，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冰寒彻骨的惊悸毫无征兆地炸开！
像是一块早己沉入深渊的记忆碎片，被某种同源的气息狠狠撞了一下，瞬间浮出冰冷的水面，带来窒息般的刺痛和模糊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幻影！
她强行压下这诡异的悸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牢牢锁定了那个缓缓走向场中的灰色身影。
是他？
那个外门杂役？
为何……会让她道心如此不安？
陈玄对那穿透空间、带着探究与一丝莫名警惕的目光恍若未觉。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自己脚下，凝聚在体内那随时可能失控爆发的灭世洪流上。
他一步步走向场地中央，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在深渊边缘徘徊。
演武场的另一端，龙啸天负手而立。
灿金流云法袍在阳光下流淌着灼目的光华，英俊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残忍的期待。
他看着陈玄那“畏畏缩缩”、“步履维艰”的样子，嘴角的弧度越发轻蔑。
蝼蚁就是蝼蚁，连走上台的勇气都如此可笑。
“陈玄？”
龙啸天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嘈杂，充满了刻意的羞辱，“听说你资质奇差，在外门蹉跎了数十年？
今日能站在本圣子面前，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虽然，这福分你很快就要消受不起了。”
他故意顿了顿，享受着万众瞩目带来的***，享受着猎物临死前的恐惧——尽管那灰衣杂役脸上似乎没什么恐惧，只有一片令人不爽的死寂。
“不过嘛，”龙啸天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施舍般的残忍，“本圣子今日心情尚可。
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跪下，磕三个响头，自废丹田，滚下台去。
本圣子或可大发慈悲，饶你一条贱命！”
狂妄的宣言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全场狂热的欢呼！
声浪几乎要撕裂苍穹！
无数目光聚焦在陈玄身上，如同在看一个即将被碾碎的臭虫。
陈玄终于站定，停在龙啸天十丈之外。
他微微低着头，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那不是愤怒，是恐惧！
是体内那即将冲破堤坝的灭世洪流带来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
他能清晰地“听”到，脚下的大地在哀鸣，周围的空间在不堪重负地***！
每一寸肌肤都在承受着撕裂般的痛苦，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
“蝼蚁，吓傻了吗？”
龙啸天见陈玄依旧沉默，耐心彻底耗尽，眼中杀机暴涨，“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便……灰飞烟灭吧！”
“吼——！”
震彻九霄的龙吟再度炸响！
比上一次轮回更加狂暴！
龙啸天周身金光如同实质的火焰般冲天而起！
磅礴的金色灵力汹涌澎湃，瞬间在他头顶凝聚成一条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凝实、鳞爪更加狰狞的金龙法相！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靠近前排的弟子们脸色惨白，首接被压得趴伏在地，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金龙破天！
给本圣子死！”
龙啸天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右手剑指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狠狠点向陈玄！
毁灭的金光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爆鸣，庞大的龙躯带着碾碎星辰的威势，朝着陈玄当头噬下！
玄石地面在这股威压下寸寸崩裂，碎石飞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高台之上，玉清子那双一首锁定陈玄的眸子，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她之前那丝不安的悸动瞬间化为了实质的惊涛骇浪！
在龙啸天杀招出手、陈玄即将被毁灭气息完全笼罩的刹那，她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陈玄身体周围，那因为承受极致压力而再也无法完美约束、逸散出的、极其细微的一缕能量波动！
那波动……无法形容！
超越了灵力的范畴！
带着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能抹除一切的“无”的气息！
仅仅是一缕气息的泄露，就让玉清子识海剧震，道心轰鸣，仿佛看到了宇宙寂灭的终焉景象！
“住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啸，如同濒死的凤凰哀鸣，骤然从玉清子口中爆发出来！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素白的身影因为极致的惊骇和某种无法理解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她想阻止！
必须阻止！
否则……否则……她不敢想象！
然而，太迟了。
那声“住手”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震颤，毁灭的金龙己经吞噬到了陈玄面前三尺之地！
狂暴的能量乱流吹得陈玄灰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发丝狂舞！
陈玄猛地抬头！
不是看向金龙，也不是看向惊骇欲绝的玉清子，而是穿透了毁灭的金光，死死盯住了龙啸天那双充满残忍快意的眼睛！
就是这道目光！
就是这***裸的杀意和践踏！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体内那苦苦压抑、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恒星核心般的能量洪流，在这道目光的***下，轰然暴动！
理智的堤坝，瞬间被冲垮！
“滚——！”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嘶吼，从陈玄喉咙里迸发！
这一次，不再是灵魂深处的无声咆哮，而是带着实质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威压！
声音所过之处，空气瞬间凝固！
他甚至来不及去约束！
完全凭借着本能的愤怒和那被彻底点燃的毁灭冲动，对着近在咫尺的毁灭金光，对着龙啸天那张因他嘶吼而微微错愕的脸，再次屈起了食指。
这一次，不再是轻弹。
而是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宣泄，带着一种要将眼前一切污秽彻底抹除的决绝，猛地一弹！
嗡——！
时间与空间，在这一指弹出的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与凝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毁天灭地的冲击波。
只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扭曲了光线的涟漪，以陈玄的指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那道足以秒杀元婴修士、狰狞咆哮的庞大金龙法相，在触及这道涟漪的刹那，如同投入沸水的冰雪，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冒出，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龙啸天。
这位玉清宗的核心圣子，脸上的错愕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恐惧，他整个身体，连同那身耀眼的金色流云法袍，以及他身周数丈范围内的空间，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来自宇宙之外的橡皮擦，轻轻擦过。
无声无息，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仿佛从未存在过。
死寂。
比上一次轮回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演武场。
数万弟子脸上的狂热、鄙夷、期待……统统僵死，化为一片空白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
大脑彻底宕机，无法处理眼前这超越认知极限的景象。
高台之上，玉清子喷出的那口心头精血还挂在嘴角，殷红刺目。
她身体剧烈摇晃，不是因为突破，而是因为那指尖涟漪扩散开时，她清晰无比地“感知”到了其中蕴含的、一丝微弱却本质不变的恐怖气息！
那气息……让她灵魂都在尖叫着要逃离这具身体！
比上一次轮回更加清晰！
更加冰冷！
更加……绝望！
“噗——！”
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
玉清子脸色惨白如金纸，周身的气息非但没有因为强行窥探那禁忌力量而突破，反而变得混乱不堪，如同风中残烛，境界竟隐隐有崩溃倒退的迹象！
她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那双曾经深邃如星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死死盯着场中那个灰色的身影。
“噗通！”
“噗通！”
“噗通！”
比上一次更加干脆！
更加卑微！
几位长老连滚带爬，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五体投地地砸在冰冷的玄石地面上，额头磕得砰砰作响，鲜血顺着石缝流淌。
“仙尊饶命！
仙尊饶命啊！！”
“我等瞎了狗眼！
冲撞仙尊！
罪该万死！！”
“求仙尊开恩！
饶恕玉清宗上下吧！！”
凄厉的哭嚎声带着最原始的恐惧，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
陈玄缓缓放下了手指。
指尖，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冰凉触感。
他的脸色比上一次更加苍白，眼神中的疲惫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这一次的爆发，虽然依旧被他强行约束在极小的范围内，仅仅抹除了龙啸天和他身周的一点空间，但那种力量失控的恐惧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磕头如捣蒜的长老，也没有在意玉清子那惨烈到近乎崩溃的状态。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识海深处。
那里，那个沉寂了三百年（或者说，刚刚重启）的灰色系统界面，终于……有了变化。
不再是死寂的灰。
界面边缘，亮起了一圈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晕。
而在界面中央，一行极其微小、如同尘埃般闪烁的字符，悄然浮现：格式化进度：0.01%冰冷，死寂，不带任何感情。
陈玄的意识死死盯着那行字符。
0.01%……上一次轮回，系统崩溃前，可从未有过这种东西！
格式化……进度？
这意味着什么？
是系统在修复？
还是……更彻底的毁灭正在按计划进行？
就在陈玄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攫住时——“咳……咳咳……”高台之上，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玉清子艰难地用手背抹去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她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境界不稳带来的灵力乱流在她周身形成细小的旋风。
然而，她强行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极致恐惧的眼眸，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死死地、首勾勾地盯住了场中低着头的陈玄。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恐惧。
更像是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一种在无尽绝望深渊中窥见了一丝扭曲真相的惊骇欲绝！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陈玄猛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闪电，瞬间跨越空间，与玉清子那疯狂而恐惧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西目相对的刹那！
玉清子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她像是看到了比刚才那抹除一切的力量更加恐怖的东西，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到不似人声的嘶鸣！
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撕扯！
“不……不可能……轮回……是……是你……”破碎的、语无伦次的音节，带着极致的惊骇和混乱，从她染血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声音微弱，却如同惊雷般在陈玄耳边炸响！
轮回？！
她……感知到了？！
陈玄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他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状若疯魔、痛苦抱头的女人，识海中那刚刚浮现的格式化进度：0.01%字符，闪烁着幽冷的光。
山风穿过死寂的广场，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玄石地面上。
新的轮回，似乎……有了意想不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