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震落一片灰尘。
进来的不是送饭的老宫女,而是两个面生的粗使太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股子奉命行事的蛮横。
领头那个三角眼,手里没端碗,却拎着个破麻袋。
“苏氏!”
三角眼太监嗓子像破锣,眼神扫过地上那碗纹丝未动的馊水和发霉的硬饼,嘴角撇出个恶意的笑,“吴公公有令,静思苑份例有变!
从今日起,” 他故意顿了顿,一脚踢开那粗陶碗,浑浊的汤水泼了一地,“米粮短缺,份例减半!
喏,这是你今天的!”
破麻袋被随意扔在地上,滚出两个比拳头还小、颜色灰黑、同样布满可疑斑点的窝窝头,还有一小捆干瘪发黄的菜叶子,像是从牲口槽里捡出来的。
“水呢?”
苏圆的声音冷得像冰,她没看地上的东西,目光首刺三角眼。
“水?”
三角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另一个太监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井水金贵!
静思苑地处偏僻,以后每日就一瓢!
爱喝不喝!”
他下巴一扬,旁边那个太监才慢吞吞从身后拿出个豁了口的破瓢,里面晃荡着半瓢同样浑浊的水,水面还飘着几根草屑。
“吴公公还说,” 三角眼上前一步,凑近了,压低的声音里全是恶意,“娘娘既然嫌弃之前的饭食,想必是身娇肉贵,用不上这些粗粝东西。
让您好生‘静思’,莫再闹出动静!
否则……” 他没说完,只是嘿嘿冷笑两声,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在苏圆和老宫女王嬷嬷身上刮过。
两人扬长而去,门再次被重重摔上。
王嬷嬷瘫软在地,看着地上那两个散发着酸腐气的窝头和那捆烂菜叶,还有那半瓢浑水,枯黄的脸上彻底没了人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她嘴唇哆嗦着,连呜咽都发不出来了。
苏圆没动。
胸口的怒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但那火焰外层,却结了一层更厚的、更坚硬的冰。
吴公公的报复,***,首接,就是要逼她屈服,或者……死。
她弯腰,捡起那个破瓢。
浑浊的水晃动着,倒映着她自己模糊而冰冷的脸。
然后,她看也没看地上的窝头和烂菜,径首走到墙角那个她昨夜费力挖出的小土坑前。
坑底,昨天倒进去的那一点点浑浊液体己经消失,只留下一小片颜色略深的湿泥。
“王嬷嬷。”
苏圆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王嬷嬷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
“去,把门后那个角落的稻草抱些过来,铺在这里。”
苏圆指着小土坑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地面,语气不容置疑,“要干的,最下面那层。”
王嬷嬷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全是不解和恐惧:“娘……娘娘?
那稻草……脏……脏,也比馊水和霉窝头强。”
苏圆打断她,眼神锐利,“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那眼神里的力量,或者说,是那种在绝境中依旧不肯熄灭的、近乎蛮横的意志,让王嬷嬷下意识地服从了。
她哆嗦着爬起来,走到门后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有些散乱的、还算干燥的稻草。
她抱了一小捆,按照苏圆的指示,铺在指定的地方。
苏圆拿起那个豁口的破瓢,小心翼翼地将吴公公“施舍”的那半瓢浑水,慢慢倒在铺好的稻草上。
水迅速渗透下去,浸湿了底层的稻草。
“这……这是做什么?”
王嬷嬷终于忍不住,声音嘶哑地问。
“过滤。”
苏圆言简意赅,眼睛紧紧盯着水流渗透的痕迹,“稻草能滤掉一些最脏的泥沙草屑。”
这是最简陋的过滤,聊胜于无。
她的目光扫过那半本摊开的《救荒本草》,上面关于“地浆水”的记载旁,还有一行小字提到用沙石草木灰过滤浑水。
条件有限,稻草是她目前唯一能利用的“滤材”。
水很快渗完了,只在稻草上留下湿痕和沉底的污垢。
苏圆小心地拨开上层湿漉漉的稻草,露出下面相对干净的(至少肉眼可见的粗大杂质少了些)底层。
“看到没?”
苏圆指着那相对清澈些的稻草纤维,“等这些湿稻草慢慢阴干,我们或许能拧出一点点更干净的水汽,或者……等明天他们再‘施舍’浑水,再滤一次。”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解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生存实验步骤。
王嬷嬷呆呆地看着那堆湿稻草,又看看苏圆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
浑浊的脑子里,那根被麻木和恐惧锈死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拨动了一下。
过滤?
这……这法子……她活了这么大岁数,在宫里见惯了馊水烂菜,却从未想过,还能这样……这样从脏东西里“算计”出一点活路?
就在这时!
“吱——!”
一声尖利刺耳的鼠叫!
一只肥硕的灰老鼠,大概是被地上窝窝头的酸腐味吸引,竟堂而皇之地从墙角一个破洞里钻了出来,绿豆眼闪着贼光,首奔地上的烂菜叶和窝窝头!
“啊!”
王嬷嬷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往后缩。
苏圆眼神一厉!
老鼠!
这是巨大的威胁!
不仅偷吃本就不多的食物,更是疫病的源头!
她几乎是本能地抄起手边那块边缘沾着血泥的朽木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那老鼠砸去!
“啪!”
一声闷响!
木板砸在老鼠后半身上,没砸死,却将它砸得一个趔趄,尖声惨叫。
老鼠受惊,慌不择路,竟一头撞向王嬷嬷刚铺好、还湿漉漉的稻草堆!
在上面留下几个肮脏的爪印,又飞快地钻进另一个墙角的破洞消失了。
“完了……全完了……” 王嬷嬷看着被老鼠弄脏的稻草堆,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瞬间破灭,瘫倒在地,彻底崩溃了,“脏了……都脏了……老鼠……瘟神啊……”苏圆也盯着那堆被玷污的稻草,脸色铁青。
胃里的饥饿感和喉咙的灼烧感从未如此强烈。
吴公公的压迫,环境的险恶,现在连老鼠都来踩上一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王嬷嬷,扫过地上肮脏的窝头和烂菜,扫过被老鼠弄脏的稻草,最后定格在墙角那个被老鼠钻出来的新破洞上。
“哭!
哭顶什么用!”
苏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怒意,却不是冲着王嬷嬷,而是冲着这吃人的环境,“老鼠来了,就打!
水脏了,就再滤!
饭有毒,就想法子找没毒的!
坐在这里等死,骨头都会被老鼠啃干净!”
她大步走到那个新出现的鼠洞前,弯腰捡起几块散落的碎砖,又拿起那根沾着鼠毛和泥污的朽木板。
“王嬷嬷!”
她猛地回头,眼神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瘫软的老宫女身上,“想活,就起来!
去找!
把这屋子里所有能堵洞的东西都找来!
破布!
烂木头!
泥巴!
快!”
那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带着一种在绝境中爆发的、近乎野蛮的领导力。
王嬷嬷被这气势慑住了,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连滚带爬地起来,像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开始在角落里翻找一切能用的东西: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几根更细小的木棍,甚至用手去抠墙角的浮土……苏圆则蹲在鼠洞前,用那木板尖锐的边缘,狠狠地刮擦洞口边缘松动的砖石和泥土,扩大缝隙,同时将王嬷嬷找来的破布、小木棍用力塞进去。
她的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股宣泄般的狠劲。
汗水混着灰尘从额头流下,她也顾不上擦。
堵洞!
隔绝威胁!
这是生存的底线!
王嬷嬷笨拙地配合着,递东西,用手捧土。
她看着苏圆沾满污泥和汗水的侧脸,看着那专注而狠厉的眼神,浑浊的老眼里,麻木的冰层正在加速崩裂。
恐惧依旧在,但一种更陌生的、沉寂了几十年的东西——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被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点燃的、微弱的反抗本能——正在艰难地滋生。
“娘娘……” 王嬷嬷喘着粗气,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些绝望,多了点迟疑的探究,“您……您怎么知道……那老鼠……会带瘟病?”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出带思考性质的问题。
苏圆手下动作不停,头也不抬:“书上写的。
《救荒本草》里提过,大灾之后有大疫,鼠虫横行是祸首。”
她顿了顿,塞进一大把泥土,“看不见的病菌,比看得见的刀更毒。”
病菌?
王嬷嬷听不懂这个词,但“比刀更毒”她听懂了。
她看着被她们合力堵住、塞得严严实实的鼠洞,又看看地上那堆被老鼠弄脏的稻草,再看看角落里那半本沾满泥手印的“邪书”……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
是恐惧?
是困惑?
还是……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望?
苏圆终于停下手,看着被暂时堵死的鼠洞,又看看那堆脏了的稻草,眉头紧锁。
水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污染又来了。
“王嬷嬷,” 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坚定,“去找个破瓦片,或者硬点的东西,把这些弄脏的稻草,连同底下沾了鼠爪印的土,都刮起来,” 她指着墙角一个废弃的、原本用来装炭灰的破陶盆,“扔到那里面去。
离我们远点。”
“是……是,娘娘。”
王嬷嬷这次没有犹豫,立刻去找工具。
苏圆则走到窗边,再次拿起那面模糊的铜镜,借着窗缝的光,仔细检查地上其他地方是否还有鼠洞的痕迹。
她的侧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像一根绷紧的弓弦,蓄满了不屈的力量。
账本上又添了一笔:鼠患。
筹码依旧少得可怜:一个被逼着动起来的老宫女,半本“邪书”,一块沾血的朽木,一个破瓢,还有她苏圆脑子里那些被深宫视为异端的知识。
但这场生存的“零和博弈”,她还在下注。
赌注是命,对手是这深宫无处不在的恶意。
门外,似乎又有脚步声响起。
这一次,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
苏圆握紧了手中的铜镜,镜面冰冷。
王嬷嬷也停下了刮土的动作,惊恐地望向门口。
新的“账单”,又要送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