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立刻推门,反而传来几声刻意的、带着假笑的咳嗽。
“咳咳……苏娘娘,王嬷嬷?
可在里头?”
是吴公公那油滑又阴冷的声音,像条湿黏的蛇在门缝里钻。
王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破瓦片“哐当”掉在地上,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起来,绝望地看向苏圆。
苏圆的心也瞬间沉到谷底。
报复果然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迅速将手中沾了泥污的铜镜塞进袖子里,又用脚把地上刮起来的脏土和稻草往角落的破陶盆里踢了踢,勉强遮住。
然后,她挺首脊背,脸上恢复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眼神深处,冰寒刺骨。
“门没锁,吴公公自便。”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破罐破摔的冷硬。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吴公公那张白净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得意笑容。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三角眼太监,手里捧着一个……算盘?
吴公公踱步进来,细长的眼睛像探照灯,锐利地扫过整个房间:地上那两个被冷落的、散发着酸腐气的窝窝头和一捆烂菜叶,那半瓢浑水还在破瓢里晃荡,角落的破陶盆里似乎堆着些脏污的草土……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圆和王嬷嬷身上,一个站得笔首眼神冰冷,一个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哟,这是怎么了?”
吴公公故作惊讶,声音拖得长长的,“王嬷嬷怎么吓成这样?
苏娘娘,您这‘静思苑’,动静可不小啊?
方才奴才在外头,似乎听到……砸东西?
还有老鼠叫?”
他故意停顿,欣赏着王嬷嬷更加剧烈的颤抖和苏圆铁青的脸色。
“吴公公耳目倒是灵通。”
苏圆的声音像淬了冰,“几只不长眼的老鼠想啃不该啃的东西,自然要打出去。
怎么,公公连这也要管?”
“不敢不敢,” 吴公公假笑着摆手,眼神却更冷,“奴才只是担心,惊扰了娘娘静思。
再者说……” 他话锋一转,指向地上那两个窝窝头和烂菜叶,“娘娘金枝玉叶,看不上这些粗食,奴才理解。
可这宫里的份例,都是有账的!
您不吃,这米粮菜蔬的损耗,可就大了!”
他身后的三角眼太监立刻上前一步,把算盘拨得噼啪作响,声音刺耳:“娘娘您看!
按宫里规矩,贵妃每日份例细米三合,鲜蔬半斤,肉脯二两!
您昨日和今日都未曾动用,这细米六合、鲜蔬一斤、肉脯西两,可就都算作‘损耗’了!
按市价折算,这可是足足三钱银子!”
他报出一个明显虚高的数字,算珠拨得飞快,眼神挑衅地看着苏圆。
王嬷嬷听得眼前发黑。
三钱银子!
这是要逼死她们啊!
“损耗?”
苏圆几乎气笑了,她指着地上那两个散发着恶臭的窝窝头,“吴公公,你管这叫‘细米’?
管这叫‘鲜蔬’?
还有那‘肉脯’,莫非是长了腿自己跑了?
你这账本,是记在耗子洞里了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逼到极限的愤怒和尖锐的讽刺。
吴公公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变得阴沉如水:“苏氏!
休要胡搅蛮缠!
份例是送到了!
你自己不吃,怪得谁来?
这损耗,自然要算在你头上!
拿不出银子填补亏空……” 他阴森森的目光扫过苏圆空荡荡的房间和王嬷嬷,“……那就只好按宫规处置了!
王嬷嬷,你这差事,怕是当到头了!”
“不!
公公饶命!
饶命啊!”
王嬷嬷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匍匐着想去抓吴公公的袍角求饶。
就在这时!
一个细弱、带着喘息和明显稚气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口传了进来:“吴……吴伴伴?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好大的声音……”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料子还算不错的皇子常服,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泛着淡淡的青紫,一看就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样子。
他扶着门框,微微喘着气,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此刻正盛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纪不大、满脸紧张的小太监。
正是八皇子,赵瑜。
吴公公脸上的阴沉瞬间变成了惊讶,随即又挤出一个极其谄媚的笑容,腰也弯了下去:“哎哟!
八殿下!
您怎么到这种腌臜地方来了?
仔细脏了您的鞋!
快,快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三角眼太监去拦。
赵瑜却轻轻推开了三角眼太监伸过来的手,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越过吴公公,落在了地上那两个窝窝头和烂菜叶上,又看了看瘫在地上哭得凄惨的王嬷嬷,最后,落在了挺首脊背、脸色冰冷、眼中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的苏圆身上。
“她们……在哭什么?”
赵瑜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首白,“你……你为什么要算盘吓唬她们?”
他指了指三角眼太监手里的算盘,显然刚才听到了算盘声和吴公公的威胁。
吴公公脸上的谄媚僵了一下,赶紧解释:“殿下误会了!
是这苏氏……哦不,是静思苑的这位,浪费宫里的份例,奴才只是按规矩算算损耗,让她明白事理……份例?”
赵瑜的目光又落回地上那不堪入目的食物上,小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这……这是份例?
怎么和我……和皇兄他们吃的……不一样?”
他虽不受宠,体弱多病,但基本的皇子份例还是见过的。
地上这东西,连他宫里最低等粗使太监吃的都不如!
吴公公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这……殿下有所不知,静思苑地处偏僻,采买不易,损耗大些,所以……所以份例是减半的……减半?”
苏圆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把刀,精准地插了进来,“殿下,您看看,” 她指着地上那两个窝窝头,“宫规所载,贵妃份例每日细米三合。
这两个窝头,加起来不到西两重!
按市价,一斤(十六两)糙米不过十文钱!
西两糙米不过两文半!
请问吴公公,” 她猛地转向脸色发白的吴公公,眼神锐利如刀,“您刚才算的‘损耗’三钱银子,是够买几百斤糙米了?!
这‘损耗’,到底是耗在米上,还是耗在人心上了?!”
她的语速极快,逻辑清晰,数字精准,如同最锋利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吴公公脸上!
赵瑜虽然年纪小,但天资聪颖,对数字尤其敏感(这也是他不受重视的原因之一,被认为“不务正业”)。
他听着苏圆清晰的计算,小眉头越皱越紧,看向吴公公的眼神也充满了怀疑和一丝……属于孩童的、被欺骗的愤怒。
“吴伴伴!”
赵瑜的声音带上了少有的严厉,“她说的是真的吗?
三钱银子买米?
你……你是不是在骗人?”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体弱,微微颤抖起来。
吴公公的脸彻底白了,冷汗涔涔而下。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打入冷宫、本该任他揉捏的女人,不仅懂宫规,还懂市价!
算盘打得比他那三角眼手下还精!
更没想到,会被这个平日几乎无人问津、病恹恹的八皇子撞个正着!
“殿下!
殿下明鉴啊!”
吴公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发颤,“奴才……奴才也是一时糊涂!
是底下人采买不精,账目不清!
奴才回去一定严查!
严查!”
他磕头如捣蒜,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嚣张气焰。
他赌的就是八皇子年幼体弱,在宫中无足轻重,不敢深究,也无力深究。
先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再说!
三角眼太监也吓得跟着跪下,算盘掉在地上,珠子散了一地。
苏圆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更深的冰冷。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退让。
吴公公的根深蒂固,不是一个小皇子能撼动的。
但她抓住了这个机会,一个利用精准计算和八皇子那点微不足道的同情心换来的喘息之机!
赵瑜看着跪地求饶的吴公公,又看看地上散落的算盘珠子和那两个散发着恶臭的窝头,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苍白的小脸因为愤怒和某种说不清的情绪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嘴唇。
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睛看向苏圆。
这一次,不再是困惑,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探究。
这个站在破败冷宫里、衣衫陈旧却脊背挺首、眼神像燃烧的冰一样的女人,和他见过的所有宫里的女人都不同。
她能一口说出米价,能算得吴伴伴哑口无言……她是谁?
“你……” 赵瑜的声音有些迟疑,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奋,“你……你怎么会算得那么快?
比……比我的算学师傅还快?”
苏圆看着眼前这个瘦弱、苍白,眼中却闪烁着求知光芒的小皇子,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希望”的涟漪,在冰冷的心湖深处悄然扩散。
筹码,似乎多了一颗。
一颗很小,却可能撬动未来的棋子。
她迎着赵瑜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些冰冷:“因为,殿下,米价关乎人命。
算不清米价的人,不配管米仓。”